鸟笼里的空地

邱大立

我拎了块砖头，恶狠狠地站在凌晨五点的月色里。

在我眼前那幢还没竣工的大楼房顶，一个影子正把建筑废料倾泻下来，无处藏身的大地响亮地打着饱嗝，并向我发出了凄惨的求救。

无动于衷。我用沉默的爆发积极地配合着我那些昏睡或装睡的邻居们，同时也鼓励着那高高在上的影子临危不惧、前赴后继。

人在自由面前的自卑与自杀就是从睡觉开始的。但从古至今也有例外，比如春秋战国时卧薪尝胆的勾践，比如1975年4月4日被割断喉管后押上刑场的张志新，她在临刑前就已被剥夺了人的权利，双镣双铐，背锁地，关在只能一人坐着的小号里，大小便在床上，用窝头蘸着月经血吃，当她即使只被允许坐着睡觉时，她也没有为自己"攻击文化大革命的罪行"而做丝毫的忏悔和退缩。

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一个人都得坚强不屈地捍卫自己追求真理的权利。

为追求人性不羁的JANIS JOPLIN当然很伟大，但在捍卫人格不倒的张志新面前呢？

在优越感中，我自以为是地听着一盘小样，他们是盘古的老乡，名叫H20，顾名思义，H2O说他们是专门用来灭中国火的。

这似乎可以从他们小样磁带表面贴纸被撕扯后残存的"中国火"字样得以验证。

自信可以超越明字、暗字和白纸黑字，当然它也可以与咬文嚼字一起下放通奸。

自由有时是一种思想，有时则是一种思想罪。

这同音乐有时唱出了自由，有时唱出了不自由一个道理。

自由应该是一条可以任意挥舞的鞭子，但它现在竟变成了一条鳄鱼牌皮带，把我们的音乐家围成了一个真假难辨的圆圈。

艺术在左顾右盼、八面玲珑中百炼成钢，而胆战心惊的自由却鞭长莫及。

如果说自由是性欲的一部分或性本能的话，那么，在顾全大义的正义感下，游行、欢呼、挥舞旗帜都可能不过是变了质、发了酸、割了宫的性欲。

那么365*24小时的猥琐真的可以通过一小时的自由得以复仇吗？ 如果自由是允许在不谈当代的前提下去谈历史的话，那就让我们真情地老朽一回吧。

30年代，电影"神女"、"马路天使"表明，我们的艺术和音乐可以去歌颂一位妓女或歌女；到了60年代，语录歌则创造了中国人现代音乐自由极限的记录，连同忠字舞和样板戏。中国人用十年的歌舞生涯欢送了一个时代、并为人类文明划下了一个经典的句号。

一个国家的十亿人民，通过一种极具民族特色与后现代主义的歌舞从而实现了灵肉合一、工作休息两不误、事业团结信仰、思想照耀情操的人类创举，其精神改造的远大功效更是令二十一世纪的人捉襟见肘。在早请示、晚汇报这门必修课的教育下，每一个中国人都已被培训成潜在的警察、侦探和告密者（SNOW的"IN FORMER"不正言中了人群里的这种隐秘部落吗？）。

当我们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放过的时候，家庭已经成为情报局的同义词。早日日夜夜的监制中，中国人早已丧失了自由的信心与杂念。

自由终于沦囚为一个反动词汇。

在历史中，音乐是一件政治行为，它义正词严地肩负着对政治集团的尽忠义务。 当代音乐的政治性已被大大削弱控制了，人们在性中赎回自己的权利要比在音乐中容易得多、厚润得多，也许音乐自由的未来正建立在性自由的高高地基之上。

肉体都不自由、灵魂都不自由，音乐何谈自由、自由何谈自由？

中国音乐的性无能，导致了我们把发泄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音乐杂志上。这里有乐迷寄给《朋克时代》的月经带作证。为了忘却自己的性耻辱，中国音乐人已学会了在酒精里忍气吞声并热泪盈眶框地操练性欲。

中国摇滚的十三年性欲，就是在酒吧里乔装打扮、蒙混过关的。

呐喊的自由终于被彬彬有礼地安放在酒杯里生老病死。

而在中国摇滚之外围，也有着棵棵异树，比如黄耀明，一个香港特别行政区的男性公民、一个勇敢的中国人，他用肆无忌惮去让我们肃然起敬，他用冷眼祭奠热魂。

音乐仅仅是一种自由，而非规则或者秩序。歌喉里的自由决不会保障脚趾间的自由，等着签约合同无异于等着贩卖契书、朋克街金属巷肉菜综合市场的自由选择度，并不能让摇滚豆腐坊的主妇们十分意满情衷。

如果十年一剑都磨不出来的话，那就不要奢谈什么出鞘。

如果一个自由时代竟连两个阿拉伯数字都心有余悸的话，那就让我们把音乐崇高的千言万语储蓄到鞠躬尽瘁的公元2089年。然后

让我们从现在开始溃烂、发霉、丢魂。

并且倒数。

一个戏曲演员背井离乡流浪了十年，最终用音乐证明其存在，然后选择了一人一个体制的活法去挑衅自由。

一个球评人的第二职业是乐评人、音乐会阴谋家，他兴致勃勃地用"丧家之犬的跑题（自语）"去传说自由。

三个乐迷跟三百万乐迷开了个玩笑--出版唱片，他们用暗杀性的玩笑去诠释自由。

一个文学青年远行两千里创编了一本音乐杂志，并用大众化的消费去哀悼自由。

一个被问题家庭丢弃的青年，靠卖羊肉串去做音乐和求生，他用火中的肉去拷打自由。

一个服装厂看门的，流窜到沿海寻找打口带并以此为生养友俭家，他用废塑料去肢解自由，用乖僻的文字去报销自由。

在这片土地上，音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在一条名叫自由的路上，一列从笼中逃出的鸟人惊惶地握手发誓:

宁愿断子绝孙，也要绝了后路。

然而，他们不过是逃进了一个与世界一样无边无际的笼子，他们不敢去想下一个问题： 这一次栏杆的质量如何？

而安全、宽敞、清洁、井然、望梅止渴甚至可以屡屡梦游的空地，

在一排蹑手蹑脚影子的映照下，永远期待着拥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