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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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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最残忍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哺育着
丁香
在死去的土地里
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
-------艾略特 《荒原》




我在日记里认认真真地写道:礼拜六,天气晴。今天妈妈上街的时候给我买了一件蓝色的T恤。然后她回来做饭。炒青菜红烧猪蹄和水煮活鱼。然后十二点十五的时候和她一起吃午餐。下午一直睡觉,妈妈突然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临时有约会不回来晚饭让我自己解决。我关了手机就继续睡。晚上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各各过来找我,然后我们就出去吃麦当劳。广言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因此今天没有找到他。

我们在麦当劳里坐了很久之后各各问我:等一下你回去以后干什么?我想了想,我说我回去写日记。就你那变态日记?各各嗤笑起来,一堆垃圾。日记突然被说成垃圾,这让我十分的不快乐。我便跟她解释我的日记并不是垃圾。我说我现在特别喜欢我的生活所以我得把它们一个一个都记录下来当你过了一阵子再来看的时候多么有乐趣啊你简直就不会想到原来自己在某个星期三的下午差点就在柳林巷里跌跤就算以后不看但现在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是多么的有趣啊你不写日记当然不会知道的我说你也试着写写吧写了你就知道了。各各似乎没听我说话,她尖着小指头拿了一粒署条然后打断我对日记的演说。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广言了。
在哪里?
那时候红灯亮了,他在人行道上等着过马路。
哦。过马路。

四月的南方小城在明澈忧伤的雨里哺育着自己。我撑着伞从巷子里走出来,便可看见漫天的杨柳在护城河边林立着它们苍老的身影。柳林巷是小城里最为古老和富裕的一条巷子。穿过巷头的石桥我独自踯躅在茫然的空气里。城市是干净透明的,浑浊的是人们行色匆匆的眼光和虚情假意的步伐。艾略特说,四月最残忍。四月最残忍。我在这个最残忍的月份爱上了三个东西:日记。行走。广言。

我的日记像是妈妈橱子里的红色长裙,我偷偷摸摸地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向世人炫耀我的美丽。行踪诡秘。各各说我正在对自己的日记走火入魔。有病。她扯着嘴角,不屑一顾。我把每天发生过的事情细致地记录下来,兴致勃勃的像是在克扣和敛取谁的佣金。我非常愿意把自己投入进流水般的状态里,毫不间断。我的日记是公开并且免费的。它理直气壮地摆在我桌子最显眼的地方。要看吗要看吗大家欣赏吧,都过来都过来。我叫卖着我的尊严,我从不羞愧我骄傲非凡。我第一次给各各看日记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小颖你他妈的。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笑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我忍不住的跑过去亲她,我说各各我真是爱死你了。

各各的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八岁时认识的她。那年妈妈在柳林巷买了房子,办好离婚手续就带着我搬了过来。她当了我十一年的邻居。小时候我喜欢拉着她照镜子。我说各各你看你看,我们长得多么的相像啊,你比我妈妈还要像。然后我们就跳到我的大床上像兔子一样不停地蹦,有时候各各会大叫,尖细的声音玻璃似的碎裂在空气里。我便跟着她嚎。两个女孩子。同样的嗓音。


2002年的4月2日我们坐在麦当劳里拈着蕃茄酱嚼署条。窗玻璃外面是这个四月的第一场雨。各各总是坚持在麦当劳打发我们的肚子。她说,肯德基不好。你看看,KFC。Kao,****,Cao的缩写。多不文雅啊。吃KFC简直是在集体强奸那只炸鸡。
我大笑。我指着对面的肯德基说,各各你看,他们强奸得多么理直气壮啊。

广言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我身旁坐下的。他抖了抖衬衫袖子上的水滴,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对各各说话。
他说各各啊,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你妈妈说你手机一关机就要躲到这里来。
他说各各啊,华丰证券找我了呢,这个单不买下来不行啊,我们公司会信誉不好了,你们公司也一样受牵连。
他说各各啊,你就帮一次忙吧,把那个网络安全检测做了吧。
他说各各啊,好歹我们还同学那么多年呢,不看在我公司面子上也看在你公司面子上吧。
我听见他说各各啊各各啊各各啊各各啊。

各各并不答话。她只是微笑着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广言,这是石颖。


我在小城的一中念高三。已经有消息说连获二年的省三好学生将得到保送名额。2002年的四月我便悠闲地等着F大的提前录取通知书。从八岁起我就在同学们冷漠的隔离和刻意的忽略下长大,她没有父亲,她妈妈是个女强人。不过家里有点钱,谁知道她的成绩是不是买来的呢。我听着那些窃窃的流言蜚语。我冷笑着骄傲地走在校园里,十几年如一日。深刻的孤独在我体内一丝一丝的抽离和绽放,美丽如花。我是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轻闲地品一口酒,隔岸观火。我日渐沉迷在无与伦比的自负里。


我妈妈从我出生的前两年开始不停地开会从我八岁的时候开始不停地约会。她经营她的情人们像经营她的公司一样的费心和繁忙。她给我很多的钱所以她从来不用内疚。心力交瘁的时候就呆在家里给我做饭或者让我给她做饭。

她说,小颖小颖我快要被我的公司累死了。
我说,好的。
她说,我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可能最近我会很少在家。
我说,好的。
她说,这个季度的钱我给你存到银行里了,如果不够用的话就跟我说。
我说,好的。
她说,不想做饭了,走,我们出去吃。
我说,好的。


广言每天开着奥迪接我上下学。有时候带我去吃西餐厅。时间宽裕的时候就带我到他的房子里。我们去超市里买了东西然后一起做饭。他喜欢在我切菜的时候从后面抱住我。宝贝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低低的叹息着,把湿润的唇搁在我的脖子上。

我也爱广言。我多么爱我的广言。他说宝贝我们约会吧。我说好。他说宝贝我们在一起吧。我说好。他说宝贝我们做爱吧。我说好。各各说你怎么总是说好。那为什么不好呢,广言像我的爸爸,他比爸爸还好,你爸爸会教你怎么做爱吗。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抽烟。那是广言带回来的摩尔。给各各的时候已经被我抽得只剩下三根。各各说你真是太贪心了你太贪心了,贪心的人是要遭报应的。我笑着抱她,然后我们就蹲在黑暗里一人一根地抽。各各比我先抽完,她马上把第三根烟给揉碎了。你闻到了吗。她说。腐烂的味道。


在这个多雨的四月里我的日记像我和广言的恋情一样如火如荼地成长着。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味道。我忘了提起的还有我在四月小城里的行走。我语无伦次并非刻意隐瞒,小城早于多年前陷入一个集体的秘密之中,空气中蒸发着醉生梦死。我是如此地热爱我的小城,仿佛一麦闪着红光的稻田。我遗失着我的丰收,我不能怨恨。

我在艾略特的四月里行走。我的脚踩在亘古不变的深灰色土地上,我看着空气里旋舞起的巨大波浪,街道被时间回忆和融化着,来往的人们凝固在雾霭重重的障碍里。我快乐地行走着,这四月的雨里,所有的茫然无措便在我枯萎的声音里凋谢和死亡。


广言喜欢开着他和奥迪来来去去。我坐在他身边,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车子里固体柠檬香水洋溢着无处不在的香味。我给他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或者听他抱怨他繁忙的工作。遇到红绿灯停车的时候他就把手从方向盘里转到我的肩上。我闭目养神,他就探过来亲亲我的嘴唇。这样的动作总是让我觉得温暖。我说广言你知道吗,我妈妈从来不给我吻,也从来不拥抱我。 然而我却在这个四月里爱上了行走。周末的时候我就独自穿行在小城里。我沿着护城河密密的杨柳走,我沿着古老的城墙走,我沿着宽阔的公路走,我沿着人行道上的黄线走。我在四月的每个周末绕着小城一遍一遍地走。我的脑子长在我的腿上,我的腿主宰着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到哪里去,这是多么令人奇异的惊喜啊。我深陷在这样空白的状态里,像是欣赏自己的日记一样的洋洋自得。
我已经回想不起,是因为我的行走抛弃了周末的广言还是广言的忽略导致了我周末的行走。反正周末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和他在一起。有时候我们打电话,我从不过问他的行踪。我的一千个周末都在行走,你的一千个周末却又在干什么。


我说各各我给你看一个很漂亮的东西。她说好。我从鞋柜底部挖出那双白色的高根皮鞋,我把自己的脚放进去,我的脚还完全不够填满它,于是我趿拉着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鞋根撞叩着地板发出咯咯嗒嗒的声音。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红裙子。
什么红裙子?你妈妈的红裙子?
我昨天明明还看见在这里的。
不就一条红裙子吗,找不到就算了。
你不知道。我提着白色高根鞋走到床前,看着各各的眼睛。我妈妈结婚的时候穿的就是红裙子。你不知道她穿着红裙子有多漂亮。你不知道我穿着它有多漂亮,我就像我妈妈一样的漂亮。
各各呵呵地笑起来。她摸了摸我的羊角辫。她说,我知道小颖我知道。你们第一天搬过来的时候你妈妈就穿着那条红裙子,还有白色的高根皮鞋。你妈妈那时像什么?
她突然俯下身来,嘴唇凑到我的耳边,低低地朝我脖子上吹气。
她像条蛇。蛇一样的巫婆。

我怔了很久。然后我大叫,我说你走开,我不要你再到我的家里来。以后我不玩你的飞行棋和洛克熊了,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听见没有???
各各安静地爬下床,站在我面前。你应该说滚。她俯视我。我现在就滚。
我看着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子走出我的房间。
看着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又吼: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吃我的巧克力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我家。以后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铁门沉重地合上。我坐在地板上,在凝固的空气里抱着白色的高根皮鞋痛哭出声。


四月二十五号是我的生日。广言给我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上面画有艳红色的爱心还点缀着樱桃。他把灯关掉,然后点了蜡烛。火光摇摇欲坠地闪耀出脆弱的美丽。我竟然在如此庸俗的场景面前流泪了。七岁以前的生日都是父亲和我一起过的。八岁的那年开始,生日像父亲的脸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模糊成无法捉摸的迷雾。广言在黑暗里吻去我的泪水。我低低地唤他:
爸爸

吃完蛋糕广言说,宝贝下个星期我得去西安一趟,处理一些事情。可能会去得比较久,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我会给你电话。
我轻抚他俊秀的脸庞。我说好的。
他抱紧了我。今晚留下来。我说好的。
宝贝我们做爱吧。我说好的。


十二岁本命年的生日是我自己给自己过的,那天晚上妈妈延续着她的习惯,依旧没有回来过夜。各各送我的礼物是一张八寸的大相片,里面有一对正赤裸着热吻的男女,男人的心满意足衬着女人的意乱情迷。我愤怒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光着身子疯狂地翻遍了整座房子找出那件红色的连衣长裙。我蹬着白色的高根皮鞋站在浴池的大镜子面前不断地转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周身闪耀着火红色的光芒,张显着无比诡秘的瑰丽。
女人是石颖的母亲,男人是叶各各的父亲。
然后感觉小腹有奇异的湿热涌过。红色的血划过白色的鞋根,滴落在大理石上。蔓延。


广言坐上了去西安的班机。而我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之后他的消失无踪。四月的最后一天我第三次拨了他的手机,电话里小姐刻板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您拨的手机号码已经停机。后来和各各回忆的时候她说,广言是在她高三的四月份里突然转校过来的。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旗下的公司了。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父母。
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广言的消失和他的出现一样的突然。所以这件事并不奇怪。我们完全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


四月二十九号 星期一
我现在在机场。十分钟后班机就要起飞了。我知道自己将会从这个城市里消失,像我来到这个城市一样突然。四个多小时后我又将突然出现在西安。我没有告诉石颖我的起程时间是因为不想让她来送我。艾略特说,四月最残忍。四月最残忍。我在这个最残忍的月份爱上了三个东西:日记。行走。石颖。我和她在一起一个月却从来没有和她度过一个周末。我把周末的时间全部花在行走上。我在这个城市的周末里不断地行走,我沿着护城河密密的杨柳走,我沿着古老的城墙走,我沿着宽阔的公路走,我沿着人行道上的黄线走。我在四月的每个周末绕着小城一遍一遍地走。我还写了一整个月的日记,但这是最后一篇了。我不知道在2002年的四月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想要停止这永无休止的行走我就只有离开这个城市。
然后我会在完全陌生的西安。我会知道五月份我将要做些什么。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各各嘟哝着抱怨,你小时候从来不写恶心的日记。
我说你错了。应该说我小时候不懂得写日记而我现在懂得写了。这是一种进步,就像我行走的时候用腿思考。这是一种进步。
你怎么不说你用头发思考呢?各各恶狠狠地盯着我的马尾。如果你用头发思考的话我就可以把你的头发全部剪光。


傍晚的时候妈妈轻轻地把白皮鞋从我怀里抽走,她蹲下来擦干我脸上的泪水。你怎么了?你整个下午一直在这里哭吗?
我抬头瞪她。我说:
你滚。

那年我九岁。各各十二岁。


叶各各的父母在她十六岁那年离婚。她妈妈带着她留下来。她的爸爸离开了小城。石颖的母亲甩掉了她的第七个男朋友,她的宗旨是绝对不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超过一年。


我忽然想,2002年的四月份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广言消失了。我糟糕地爱上了永无休止的行走。我还发现我写了一个月的日记真的是如此的狗屎。
艾略特说过的。四月最残忍。

__________________
无话

2002-08-16 01:11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死水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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