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魔与吞噬怪
守护魔与吞噬怪
他从敞开的门进来，步态优雅。室外的灯光给他的躯体勾上了一条若有若无的轮廓，使我忆起天色已晚。正要伸手拧亮台灯，他已出言阻止，“不，这样挺好。”于是我作罢。与其说我遵循了一贯的顾客至上的原则，不如说我也觉得暗一点的房间才与他身上的气质相得益彰。
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开始抚弄陈列架上的一具摆设。换了平日，对于不告自摸的人我一向是深恶痛绝的，然而现在他的雍容气质和自然至极的姿势，却让我觉得没有任何不妥。
顾客若不立即开口，我总是任由他们沉默，因为我是按分钟收费的。虽然我在工作过程中从不故意拖延时间，但如果顾客自己愿意呆得久一点，我总是欢迎之至的。况且，免去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换之以沉默相对，会让人觉得你是真有本事的专家。
然而今天，这个男人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破例首先开口：
“人造水晶。不过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个花一番时间欣赏的话，我倒可能有钱换个真的。”
“非自然的，并不一定都是坏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极富磁性，而且全无扩散减弱的迹象，似乎周围空气的波动对它构不成影响一样。
看到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以后，我知道接下来就用不着我继续找话题了。况且破例是可一不可再的。
“我想按理我该顺着你的话题问‘这里的开销是否很大’、‘心理医生的收入不高吗？’”
我转动手里的钢笔，微笑起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虽然是私人问题，却可以使我显得容易接近些，嗯？”他说这个表示疑问的“嗯”字时，有一个鼻子微微向右下倾斜的动作，整个人显得十分协调，“可那些完全都是你的事。儿 我来到这里表示我愿意将自己的事与你分享，却并不代表我也要分享你的。我们之间不具备一对等关系。可对？”
我点点头。
他把上半身的重量偏到一侧的胳膊上，双手手指交叉，放到嘴前，头发从另一侧肩膀流泻下来。然后他脸上出现了一种表示“至今为止还算满意”的微笑。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刚刚注意到一个人若在黑暗里对我微笑，我也能用超出视觉的方法感受到。
“另一个我需要说明的重点是，”他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马上察觉到了我表情的细微变化，“请不要不耐烦，医生。首先将范围划分清楚，对你我都有好处。”看到我重新点头表示同意以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另一个需要说明的是就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接受什么治疗，而纯粹为了探讨。”
“探讨？”我发觉自己也开始试图模仿他那种慢条斯理的其实又并不怎么慢的说话方式，“什么方面的？”
“应该说是……感情方面的。”
“感情？”我微笑了，这个话题总是需要很多时间的，“谁与谁之间的？”
他把左手从交叉的姿势中解脱出来，中指和拇指相触缓慢碾着，放在眼前，做出一副自我欣赏的样子，在使人讨厌和令人欣赏的边缘。我正要开始觉得他故弄玄虚，他突然开口，用毫无做作之感的诚恳语调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
听到这句话，我首先判断了一下他是否是指“那种意思”，通过他的语气和态度我觉得是的；然后我进一步判断这话里面有没有针对个人的挑逗成分，应该是是没有，我不是那种有特殊吸引力的人，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男人。搞明白了这些，我觉得比较安心。至少确定了需要探讨的问题，和他是真要探讨问题而已。
大学里对于“同性恋”这个词在“社会心理学”、“家庭与伦理”和“性心理学”中均有涉及。但是没有一个集中系统的论述，或者说我觉得那还不够集中系统。按理说走出校门那么多年（其实也不过八年），再要清楚地回忆起一个具体问题的官方解答是不可能的，但我天生对那些非正常的，反常规的行为，怎么说，比较感兴趣。所以我现在要和他展开这一类讨论，并不觉得紧张。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的积极一点，把节奏带动起来。谈话速度和谈话时间成反比，这谁都知道，可是这是指谈话内容有个定量的时候，而更多的情况是我们并不知道能和一个人交谈多久。这种时候，在一开头使得节奏快一些，有助于增加总量，最后当然也会在时间上得到补益。对于我这样以与人聊天为生的人来说，这种心得都是认真研究的结果。
“不确切。”他说，“十岁的时候就喜欢，那时候喜欢的，应该说是男孩。”
我对他对字句如此在意感到有点惊讶。
“你这么说是想暗示，你不是刻意地对追求男性身上的所谓成熟的部分。”
“医生，你很敏锐，我的朋友没有说错。”
对于他的恭维我没有说谢谢，因为觉得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没有一丝造作或客套，对这种人，说客气话是多余的，需要的只是跟上他的思维。
“当然，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喜欢的对象自然也会从男孩变成男人。”
“对象是特定的吗？”
我的问题让他沉吟了一会儿，“没有。”
“那么经常更换了？”我从正常地渠道入手以后，开始按部就班起来。
他马上敛起了笑容，坐姿也变化了。那种说话之前的沉默明显是想让我意识到他的严肃。“我想你大概有一点，医生。你说的‘更换’，似乎一般是适用于‘同性性伴侣’的问题上，而我的情况不同。我说的是，精神层面的，而不是肉体关系。”
他在我面前咬文嚼字让我有些不快，所以我说：“是否可以换句话说，你有一份纯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不完全是。”他语气平静。“应该说，是希腊式的。只是希腊军队中为了培育勇士而推崇的同性之爱，往往是男人与男孩之间的。我没有这种年龄限制罢了。”
我开始觉得他真的很特别。一般完全不加雕饰，自然至极的东西反而容易让人觉得虚伪和病态，但是他那种坦诚，有一种自若的力量，让我觉得似乎我平时的思维、说法方式才是不正常的。对了，我怎么从没想到，柏拉图是个希腊人。
“作为纯粹形式的肉体关系当然也是重要的。毕竟人对肉体太依赖了，以至表达感情的时候也需要借助它。”他探讨的口气让我觉得是一个同行。
“你刚才说纯粹形式，这是强调吗？”
他想了一下，“是的。的确是一个纯粹的形式，比如人为了表示友好而拥抱、握手，同样，我与同性之间的性关系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形式，无法说它是崇高或是低俗。”他说到这里又开始审视手指，“你知道，作为形式的性关系，在同性之间要比在异性之间更明显，毕竟后者还有牵涉到繁殖。”
“我明白了。”我让自己放松下来，大角度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眼睛朝着天，“你刚才的话暗示了，你认为同性之间的性关系相对异性之间的，有一种优越感。”印象中这似乎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判断句。
可惜他马上否定，“不是‘同性之间’，而是‘我与同性之间’，亦即特定指我或与我类似的情况。至于那些纯粹追求快感的所谓同性恋者，不在我的判定范畴之内。”
我皱了皱眉头，直觉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界定的，“你刚才说了，肉体是表达感情的重要工具，肉体关系也可以说是感情交流的重要途径……你的意思是，你这一类——原谅我这样称呼——仅把它视为途径，而你所鄙视——你是在道德上对他们有一种鄙视感吧——的人却有把它当作目的的嫌疑。”
“完全正确。”他声音坚定地对我表示肯定，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不过这两者在外在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那该如何界定呢？”
“区别当然很大。”他否定起来就和肯定一样毫不客气，“对真正的同性恋者来说，性交只是一种手段，如果其他手段可以完全替代它，则就可以不必采取。也就是说，并不是必需品。如果你握着一个男人的手，甚至仅仅看着他的眼睛，就可以完全把握他的思想和情感，又何必一定要和他上床呢？
他说“性交”这个词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刺耳，我不自觉地去看他的眼睛，结果被迫不得不把目光移开。
“……而对那些伪同性恋者来说，性关系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证明，没有了这种证明，也就没有了他作为同性恋者存在本身的根据。这是荒谬的。而对更低等的人来说，性关系甚至已经是一种目的，他们四处寻找适合上床的对象，就是为了最后……一种宣泄。”
看来他也并不是毫无顾忌的人，我心里想，毕竟普通人不可能像医生一样说“射精”一词说得发音标准且吐字顺畅。这让我第一次有了一点优越感，在他面前。
“你刚才说了‘低等’。”我说道。
“我说了吗？”他莞尔一笑。
“看来你挺看不惯他们的是吗，那些大街上的？”
“是的。不过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对他们太过介意，应该，高傲地忽略。”
“就像雄狮忽略幼狮的爪子。”
“就像恶魔忽略小鬼。”他的回答让我惊讶，第一次我对他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没有给我自己思索的机会，立刻对此作出了解释。“我想你一定看到过赶时髦的人，那些人就是如此。也许他们的起步并不可厚非，但是他们停留在时髦的外表，却没有想到去揭开它的本质。他们只是追求享受的性变态者，根本没有资格称为同性恋者——同性恋者追求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接近痛苦而不是享乐。那些在外表上就能一眼看出‘是个同性恋’的尤其没有资格。真正理解精髓的人不需要通过自己的外表体现出和别人的不同，和精神相比，外形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也许他们的外表仅仅是为了方便吸引同类。”我打断他。
“也许是的，但是这样注定他们吸引不了精华。深层的理解只有通过深层的交流才能办到，绝不是看看耳环什么的就可以做到的。他们这样，如你所说，只能吸引‘同类’，而决不会吸引到‘同性恋者’，因此他们自己也绝成不了真正的‘同性恋者’。况且，他们中的有些人，开始以这种外形作为像这个社会宣战的武器，简直幼稚的可以。世界如果是那么肤浅的东西就可以撼动的话，历来的思想者就不会如此艰苦。
“向世界宣战是恶魔的责任，小鬼却跳出来妄想抢这件工作，这就是可笑之处。然而除了像我这样随便评论几句以外，恶魔不会采取行动去制止或改变小鬼，因为恶魔的骄傲决定了恶魔只能忽略。”
听了他的论述——原谅我用这个词，我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在毕业以前听到同学灵光一闪发表的妙论时，就有这种感觉，随着毕业临近这种感觉就被对中轨中矩样板论文的厌烦取代了。如果说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对他只是有一点好奇的话，现在我已经对他有相当好感了。
“讨厌这个世界？”
“不。”他微笑。
“那么，喜欢当恶魔？”
“喜欢当守护恶魔的人。当恶魔被世界逼迫的越来越虚弱，几乎快要死的时候，被他的美丽所吸引。就是这样。”
我喜欢他说话的方式，让我心情放松。
“对乱伦你怎么看？”我问他。
他立刻皱起了眉头，让我有些不悦，还没等他开口，我就问，“这一样是被世界所遗弃的一个恶魔。”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他持续摇头，“同性恋者是具有高度道德感的精英……”
“可是这种道德应该是另外一种自成体系的道德，绝不是世上的普遍观念吧？”
“的确不是……不过这一条例外。我是从根本上反对乱伦的。”
“为什么？”我很奇怪。
“因为，”他吸了口气，在考虑措辞，“同性恋者是珍视感情的——我说感情，是纯粹的，不沾染任何其他东西的，当然也不沾染肉欲的感情。
“‘不得乱伦’这条道德虽然创立的时候仅仅是因为优生上的考虑，但是它和‘不得杀人’不同，有一种对人类的自信至关重要的神圣性。它让我们觉得，自己和动物有本质的区别，自己不是肉欲的奴隶。”
“这我明白，可是乱伦一样也可以理解成是精神上的行为，对自己家人的爱，难道不对吗？而其间出现的性关系，也仅仅是一种形式不是吗？”我试图动摇他的固执。
“你说的前半句我不反对，”他不为所动，“可是后半句……总之，哪怕和全世界的人性交也不和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一种操守。我总觉得，乱伦不是一个恶魔，而是一个怪物，吞噬了人类在肉欲面前唯一自豪的怪物。”
我听到他有用了“性交”一词，知道今天要改变他的想法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和他说了再见，拒绝了他付款的请求，约好下星期同样时间再和他探讨。在他出门要离开的时候，他转身对我说，“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们是同一种人。”我大笑着和他告别。
我有信心让他改变看法，甚至成为我的同类。他自己不是也说了，我们是同一种人。
这是我一天里的最后一个顾客——不只对他，对其他人我也不称他们为“病人”，只是他远离这个词更明显一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的大女儿Sindy此刻正在浴室等我，每天的这个时刻，是法定的“和爸爸洗澡时间”。
每当我想起她那六岁身体，洁白无暇地躺在浴缸里，想起她清澈的眼睛和比她死去的妈妈更迷人的金发，想起她天使般美丽的胳膊和小腿，我就兴奋得，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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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来得快去的也快
只有猪肉卷是永恒的
2001-08-19 05:09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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