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脑子里首先映射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微笑的脸，床上的棉被有一半铺在她身上。以至让我觉得身后被子和床单的缝隙间有阵阵寒意，在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发现两腿内侧有一条热乎乎质感极好和我的腿磨擦时几乎感觉不到阻力的物体。
　　半年前这个女人成为了我的妻子，从此我对她的称呼改成了老婆。一眨眼后我发现窗帘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橙色，眼前的这个女人在我心里突然美丽异常。老婆翻了个身小心地掀开棉被一角，两腿间的物体滑出去时我打了个寒颤。她穿衣服的动作十分优雅，在我看来，她穿裤子抬起一只脚的瞬间比世间的任何艺术品都更令人心醉。每当这时候都会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它的强烈甚至超过了晚上的那种幸福。

　　崔寻是十六岁时离开福利院的。未涉世事而年少气盛的他从一个南方小镇逃了三次车票来到重庆时已经身无分文。没有谁会想到当时那个衣衫破烂浑身脏兮兮的男孩会在一年后有房子有汽车在江湖上稳做武林盟主七年之久。
　　第117界武林盟主叫龙傲天，崔寻来到重庆的不久前龙傲天在重庆开了家上海傲天武术馆驻重庆分馆，他本人也亲自来重庆做宣传。就在崔寻下火车的时候龙傲天正在武馆里签名售书，书名好象叫《如何成为第二个龙傲天》，随书还附赠一本龙傲天的写真集，据说还是非卖品。傲天武馆开在沙坪坝一个很好的地段，本来就够窄了的街道今天人群一直涌到马路对面的火锅店里，一整天本来要经过那条路的车辆都不得不绕道而行。崔寻本想一下火车就直奔傲天武馆的，可看到商店电视机里的现场报道再加自己刚下火车肚子还空着，打消了这个念头。当他稀里糊涂逛到解放碑时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了自己来重庆的最初目的，不过同时已有一个念头深扎入他心底——一定要取一个重庆女孩做老婆。

　　我洗漱完的时候老婆已经准备好早餐了。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夫妻俩真的心有灵犀已经默契到了我刚刚刮完胡子老婆就会用她有点娇又有点甜的声音喊道：
　　“快来吃早餐啦！”
　　长期以来我一直重复着满脸甜蜜地奔向厨房全身失落地坐下，机械式地吃东西的片段，我极度痛苦地怀疑和计算过这辈子是不是会一直生活在这一片段中与及它的重复会浪费我多少生命。虽然我已经意识到了其严重性，但我还是只能选择妥协。如果我想退出这一片段也就意味着老婆会退出我的生活剧本。唉，再三权衡觉得还是老婆重要。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每天早上消灭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两片面包又算得了什么。我常常安慰自己说：这个固执的美女，将来会变成一个好妈妈的。
　　“好吃吗？”她的微笑也能令我滴汗。

　　崔寻第一次亲眼见到龙傲天是在一次龙傲天的记者见面会上，虽然它本来的主题是欢送会。
　　当崔寻在晨报上得知龙傲天将于下午三点回上海时胸口突然隐隐作痛，他怕自己这么辛苦来到重庆结果只是一场空。离开福利院时的情景又重现在眼前。
　　踏着院门口一直向外延伸的卵石路面，崔寻今次感觉格外亲切而刺脚。他抬头看了看蓝得超乎此时想象的天上有一片白云飘过，然后提了提背上胀鼓鼓的包袱，连白云也显得有些激动，他捏着包袱背带的手手心捏出几滴热汗。后面的一些老人看到他整个身体突然抖了一下连脚后跟都微抬了起来，还以为崔寻哭了，不禁老泪纵横。他们没看到崔寻脸上挂起的微笑，那里面饱含青春的躁动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崔寻是听到好多断断续续的哭声时才想起回头的，那些老人像受到了鼓励一样哭得更大声了，还有一些小孩是被前面的哭声吓哭的，这一情景深深感动了崔寻。他发誓等自己当上了武林盟主一定要扩建福利院。咬咬牙坚定信心，崔寻头也不回地向福利院相反的方向走去。后来，崔寻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只是本人，再没回福利院。
　　崔寻气喘如牛地赶到人民广场欢送会现场时被堵在人群外面，他看到龙傲天满面春风地在台上向人群招手时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厌恶。许多人听到广播里传来一个后来被认为很愚蠢的问题，那记者问：
　　“请问龙傲天先生，您认为现在在重庆有人有资格向您挑战吗？”
　　龙傲天没有回答，但笑得更灿烂了，崔寻一气之下居然使出了久练不成的轻功踏着前方的人头跃到了高出地面两米临时搭建的平台上。如果有一架摄像机架在一个够高角度够好的地方拍的话能拍到一组只有电影里才能得以一见的镜头。一波激起千层浪，台上突然间多出了十三个人，所有的记者都闪到了一边疯狂拍照。台下更是沸腾起来。十三个人看来气势汹汹眼神坚毅，自来重庆笑容就没离开过脸部的龙傲天此时的脸变得铁青起来。

　　老婆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她真正喜欢的并非商业广告设计。重邮传媒艺术学院艺术设计系（我看改成广告设计还好听一些）毕业的她对油画的执着有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只是她生活中很平淡的一部分，她对我的爱就像爱吃火锅爱干净一样平常。也许她还不知道，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又或许她早就明白了。我喜欢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这个深爱着却并不了解的女人对着我微笑，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这样的片段，会比失去生命更痛苦。
　　老婆很喜欢旅游，这方面的狂热程度我一点不比她低，我们早就画好了周游的路线图。可惜老婆还在上班，计划一直无法落实。每到周日我们就会提着画具到外面找素材。老婆也会脱下平时上班穿的那些时尚装束换上普通的休闲装，而我大概几年以来都还没穿过牛仔裤以外的裤子上街。由于我们都是娃娃脸，不认识的人看到了还以为是一对大学生情侣呢。
　　我们在路上发现了一只流浪狗，它长长的毛失去了应有的洁白，一簇一簇的，被泥巴沾了起来，它的四只脚给我的感觉是无论踩在哪都会留下难以擦洗的印迹。
　　刚看到那只狗时我和老婆并不知道它是只流浪狗，我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它的主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看起来很自在地从一棵树下跑到另一棵树下，然后用鼻子闻闻什么，接着再从这棵树下跑到下一棵树下，一旦有人从它身边经过就会僵在原地一直看着那人走过，然后继续先前的工作。我老婆从它身边经过时它也僵在原处一直盯着她看，要不是常识告诉我这是只狗我还以为是个色狼呢。这只狗除头部全身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老婆，老婆从背包里拿了根火腿肠剥开放到这只流浪狗的面前，它没有马上表现出饥饿难耐的样子，而是一直看着我老婆的每一个动作直到我们走出几步它才开始狼吐虎咽，一会儿就把整根火腿肠吃掉了。填饱肚子的它开始一路尾随，我们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它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自在地闻来闻去。这样的对峙直到老婆决定收养它时结束。

　　崔寻被龙傲天打败了，在场的人都看到龙傲天只是一拳一脚就把他打败。很少有人还记得之前崔寻已经打倒了十二个武术界的高手，这种人类惯有的健忘在传媒界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四十有余的龙傲天明白，这些人不管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他都招架不住。见多了市面的龙傲天铁青的脸片刻间恢复了往夕的从容。他当时的笑容很容易使让联想到死囚临刑前的镇定，崔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龙傲天当时的笑容，与及他阴险的要求和卑鄙无耻的突袭。在此要说明一下为什么说龙傲天的行为是突袭而面对这样的行为没有用偷袭这样的词汇：
　　龙傲天只说了一句话：
　　“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向我挑战。”
　　这种情况下合力逐个击败最后剩下的两个人再公平较量似乎已经成了江湖上自认为精明的高手不二的方法。又在这样的世俗下，面生的崔寻自然成了第一个目标。在崔寻一口气打倒十二个高手后，他看到龙傲天表情上的称赞，对于一个未成年人能得到长辈的赞扬都等于是一种肯定和认同，没有父母疼爱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崔寻更是如此。于是当时的崔寻一下子感到心情舒畅，全身绷紧的肌肉都松弛下来，刚经过一番激斗的崔寻感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龙傲天，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从崔寻的正面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再一脚踢在他胸口上把他踢下台的。崔寻还来不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无数的闪光灯灼得睁不开眼睛。他想站起来，却倒下了，胸口像是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股铁锈的味道直往上涌。崔寻的脸扭曲了片刻，一个面对着他的女记者被喷得满脸是血。

　　我不知道老婆把这只流浪狗抱回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反正我心里是一点也不舒服。野狗就是野狗，来了家里每天都随地大小便，只要一有个不小心就会踩上地雷。不过，要不是因为它，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能得到老婆的表扬——她说我变勤快了。
　　那天，老婆把流浪狗抱回家，光是帮它洗澡就花了一个多小时，它的毛吹干后我发现原来它挺好看的，一身白毛还算晶莹，我仿佛看到一个乞丐漱洗过后穿上了盛装。只是，从此以后老婆睡觉抱着的就不再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没想到的是，它居然是一名称职的模特。每次老婆给它素描它都能很配合老婆的要求摆出洽到好处的姿势，等画完了老婆给它欣赏它还会满意地摇摇尾巴高兴地叫两声，好象它也很懂绘画的样子。流浪狗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小白，老婆起的，我还没忘记初见到它的样子，不过也开始小白、小白地叫它。有时候我会怀疑小白是狗还是猫。它的嘴很短，再加上袖珍狗的身材，有时候会让我联想到猫，要知道我有轻微的恐猫症，时不时会被突然窜出来的小白吓一跳。

　　崔寻被打败后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留在重庆摸爬滚打辛苦修炼一年，终于得以在在重庆举行的第108届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上打败龙傲天夺得武林盟主的宝座。半卧在地上的龙傲天听到和自己一样喘着粗气的挑战者说：
　　“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说过的话吗，‘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龙傲天直钩钩地盯着崔寻看了好一会儿，低下头时眼睛无比黯然。不知道此时的他会不会为一年前的卑鄙行为感到羞愧，他可能不曾想过光辉的岁月会逝去得这么快这么早以致无法接受。数不清的碎片在龙傲天脑海里转瞬即逝，回忆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旧照片，不断无序地交织冲撞着。一半的观众还没等结果公布和颁奖就已经纷纷散去了，其中为数不少在龙傲天身上押了注的，一边往外挤一边咒骂着不知道谁的祖宗爹娘。可能主裁判也有些不相信这个事实，迟迟未吹动衔在口中的哨子，站在擂台上呆若木鸡。当龙傲天抬起头来时眼睛似乎恢复了些许光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几滴眼泪在里面打滚，看起来似乎还闪着莹光。
　　“江湖自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果然英雄还是出自少年。我老了。”
　　这些听来都觉得是在搭台阶的话崔寻没怎么在意，后来的话却让他迷惑不解，直到下一次见到龙傲天时才明白其含义。
　　“我输了，没有任何遗憾。谢谢你，年轻人。”

　　一年后小白死了。我从来没见过老婆哭得这么伤心，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这只流浪狗是在自己的小窝里死的，安详得你看不出睡在那的血肉之躯已经失去了生命。共渡了一年快乐时光的家庭成员，我都还不知道它来到前的一切，就象不知道它今天会突然离开我们一样，兽医说它是自然死亡的，我们不明白昨天还好好活着的小白怎可能在一夜之间迅速奔向生命的终点。一天以前，它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呢。一年前我们遇到小白时，它是否就已经打算放弃流浪的生涯，流浪是否是它自己的意愿，狗和人类是否也存在着某些相似之处。第一次对人类以外的生命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和了解欲，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常常会想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小白是人还是狗。记忆是多么值得怀疑。
　　沙发上方挂的，是老婆给小白画的最后一幅画，也是小白的第一张油画，是在它离开的前一天完成的。它正扒在自己的小窝里懒懒地睁着圆而大的眼睛，两颗眼珠闪烁着空洞的世界。它的窝是用一个小竹篮做的，上面铺了一层挺厚的棉，再在上面盖上一条绘有卡通狗的毛巾。它的白毛干净顺滑，老婆好几次摸上去的手都失望地落了下来。
　　小白走了，活着的生命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旅程。几个月后老婆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相信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的，只是转型需要时间。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我们站在莫高窟的大门外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连任三届武林盟主的龙傲天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十七岁少年打败一时间成了全球性的话题，它就像一场风暴一样席卷世界，因为它，股市更是经历了一场大跌大升。一夜间所有有关龙傲天的商品广告都已不见踪影，大大小小的报刊杂志都印上了一个名叫崔寻的少年有点羞涩的照片。由于年轻，崔寻成了第一个需要经纪人的武林盟主。早在世人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前一家相当有实力的企业的老总就已经找到崔寻并成功签约。
　　自和老总签约后，崔寻的商业活动不断，各种和他有关的商品更是走俏大商场小地摊。不久，崔寻把家搬到了上海。其实按老总的意思是想把他带到纽约的，只是崔寻说什么也不肯出国。除了繁多的商业活动和五年一届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外，老总还聘请了几个挺有名气的退休教师给初中毕业的武林盟主上文化课，其中崔寻感兴趣的只有音乐和文学，一段时间后他就只上这两门课了。教崔寻文学的是一个还算有为的诗人，那个说诗是粗糙的文字，是弱小躯体里的强壮灵魂的人，在他的影响下崔寻对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能凡是有职业道德的老师最大的心愿都莫过于把毕生所学传授给能让自己满意的学生吧，在他这学到的东西让崔寻在离开盟主的宝座后能在半年内成功地向诗人转型。年青的崔寻不可能会老老实实地每天按老总的要求过日子，他常常施展轻功飞出别墅到外面去玩。每次出去他都要一番打扮不致被人认出。终于有一天，他真正地飞出去了。这一天，改变了崔寻今后的人生。
　　那天崔寻是在外滩和龙傲天相遇的。龙傲天一眼就认出这个当年打败自己的年轻人。当时的崔寻把鸭嘴帽反扣在头上，戴一副墨镜。龙傲天则穿着普通老人穿的衣服，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左手牵个只到他膝盖的小女孩，右手拿着一只很小的差点把崔寻吓一跳的纯白毛色小狗，那只小狗小得可以在龙傲天手上转圈而不怕掉下来。龙傲天唯一看起来和一般老人不同的是他强健的身体，崔寻几乎是从这判断出和自己打招呼的人的身份。
　　他们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龙傲天告诉崔寻小女孩是他的孙女。
　　“你还好吗？”
　　“什，什么？”崔寻似乎不适应这样的问候。
　　“我觉得你心里有些困惑。”
　　“呵呵，是吗。”崔寻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清晨的阳光还没穿过叠叠尘雾，浦西古旧的西式建筑没有任何随年月苍老的痕迹。对岸，和周围景致同一色调的东方明珠看起来显得那么孤独。从这个角度望去，天地间暗淡的银灰间镶着突出的砖红。反差是如此强烈。
　　“傲天叔叔，你现在住在哪？”
　　龙傲天硕大的手伸过了护栏，“对岸。”他微笑地看着崔寻，就像看着和自己非常亲密的人一样。
　　“我住在你的对岸。”

　　这里的蓝天是长期居然在城市里的人们所难以想象的。我喝了口盛在牛皮袋里的水，用左手提了一下拴在背上的背包，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连同脚后跟都微微抬了起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从后面振动了我的鼓膜。
　　“老婆，起程吧。”
　　“嗯。”
　　老婆从一块大石头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