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号台风
——上帝说，要有风，于是有了风
那一年台风肆虐，出事的那个晚上，警报已经发到32号。
那天我在车站上听到一些人在谈论84路公交车的事情。他们说这片地区被一个外商买去了，要被改造成一个很大很大的购物中心。在改造期间，84路要在前一个路口打弯，绕过这个地区，也就是说84路不会在这个站停靠了。
我问他们那是将多久以后的事情，他们移开了伞，让出一条视线，指了指站牌，站牌已经被漆成了黄色，上面写着本站将于8月2号开始撤消。他们问我是不是每天都坐84路，我告诉他们，至少最近是的，我要坐到终点站，到医院去看我的奶奶。
嗯，那么你可以走那条路，到那边坐34路，这样也可以到的，一个老头指了指前面。
然后84路公交车开过来了，车站上的人收了伞都涌了上去。我看到了那个女人，这几天以来我经常看到她，她也是去医院的，带一些汤之类的东西。她坐在靠门的位置上，闭着眼睛，跌下几根头发，很疲倦的样子。
84路公交车开得很快，只是经过的路口多，加上上下站的人也多，显得缓慢起来，几个人在说，刚才有一辆很空的84路开过去，就是没有停下来。我听到叹气的声音，细细密密的让人透不过气。
我看到奶奶的床边上坐着一个老太婆，在跟随奶奶讲话。她见到我走进来，站起来把座位让我，她对我说你就是小费吧，我媳妇最喜欢你的小说了，我是你奶奶的好姐妹，以前在一个工厂上班的。
唉，好多年了，退休以后就没有怎么联系，没有想到再见面她就是这个样子了。
她这样说，难过的样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50块纸币，小费，收下吧，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我本想推辞，可看着她的样子，柔弱却坚决，就拿了下来。
喔，我得走了，我们家老王也住在这家医院里，我再不过去他要急了。她对奶奶说，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晚上九点的时候，奶奶睡得很熟了，我站起来准备回家，我想起那个王家阿婆，就拿了一些别人送的水果，想去看看她和她的老伴。
我很快地找到了那个病房，我对护士说，我想找一个姓王的老伯。护士说是不是304的王刚毅呵。我说大概是的。护士一边走一边跟我聊着说今年医院特别忙，病人多得都忙不过来了。大概是台风多气候变幻吧，我这样说。
我从304病房门上的窗看到王家阿婆穿的那一件绸的衬衫，就对护士说，嗯，是他。
王家阿婆看到我进来，很开心的样子。我把拿来的水果给了她，她说不能要不能要，留给你奶奶吃吧，她身体不好。我告诉她奶奶不能吃水果，反正也是放着，还是给王家伯伯吃吧。王家阿婆又说，我媳妇刚刚跑开了，她老是说喜欢你的小说，想跟你聊一聊，你看这……
我坐了一会儿，没有人回来，我对她说下次吧，我该走了，多保重。

我回到奶奶的病房，她醒了过来，病房里黑漆漆的。我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又问她想要什么，她说风……风……。7月末的仲夏应该还有些炎热，可今年的台风接踵而至，晚风竟有些凉，我帮她盖了盖被子，十三天以前她脑梗以后，半边身体就不能动了，言语的功能也受了影响。
我替她关了窗，看着她又睡过去，我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我在84路上打开耳机，这个时候的84路一点也不拥挤，我坐在靠门的座位上。FM里面说明天晚上会有台风影响上海，泰米什么的，32号台风。今年这样的警报听得太多了，台风的名字一个个从带着惊悚变得显得可爱。我打开CD，那张CD标题叫做Sound of Nature，我按下track 7 the sound of the wind。

第二天我很晚才下班，差不多八点。车站上没有人，我起初以为是月亮上来了，人们到家了，直到我看到那块黄色的站牌，我才依稀记起今天的日历上写着8月2号。
我准备去坐34路的时候，有一辆车子开了过来，我仔细看了一看，竟然是一辆84路。
车上除了我和司机之外，只有一个中年女人。我问司机你不知道今天开始那个站被取消了吗？
是吗？他这样说，头也不回。我只在有风的时候才出来，今天我要带他们走。
司机好像很急似的，开得飞快，一个路口没有人，他径直穿了红灯过去。哦，听说今天晚上有台风，你没有带伞吗？司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镇定地问我。那女人一直在摆弄她的那把火红的伞，司机从反光镜大概也注意到了。
我没有搭他的讪，中途有一个中年男子上了车，跟司机耳语一阵，一站以后走了下去。
我问司机为什么每次转弯的时候都不打灯。哦，这是一辆破车子，很多东西都坏了，你看。他指了指侧面的反光镜。发现没有？左面的那个有一次被一辆货车撞掉了。
我在终点站下了车，车子拐了一个弯，马上又启程了。

天色已经很晚，台风大概开始影响了这个城市，月色不明起来，风刮得很紧，也许将是一场大雨。我想加快脚步去看奶奶，我晚上还有东西要赶。
我进了住院区，护士慌忙地跑过来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呀，你奶奶病危了，家里人都在呢，快快。
王家阿婆也在，几分钟以后我听到很轻的一声婆婆，我往她那个方向看过去，是我每天都遇到的那个女人。
奶奶插着氧气管，周围围着很多人，不少亲戚陌生得只剩下一个称谓。我不断和人寒暄着，对于一个分散的大家庭来说，有时候死亡意味着比结婚等等更团聚的节日，很多人从未知里出现，很多人从一个称谓变成一张面孔。
奶奶好像想说些什么，我凑过去听，风……风……
她又用了很大的气力讲，我……要……风……

没有人明白，王家阿婆说她也许想闻闻风的味道，一个人在病房里住得久了，很思念外头的空气，还有……
还有什么？
以后再慢慢说吧。小费你快想想办法，你奶奶大概不行了。
我很努力地想，可是心里面很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我抓起一个瓶子，跑了出去。我没有想到外边的雨已经下得如此之大，我刚走出医院大楼，身上已经全都湿了，我举起瓶子，让风从瓶口灌进瓶子，我要贮满一瓶新鲜的流动的空气，贮满一个生命最后的愿望。
我没有时间流眼泪，我还有能够做的事情，至少让她少一些遗憾。
这时我听到车子急刹车的声音，我转头去看，一辆84路公交车好像突然停了下来。我没有跑过去看，树叶被风带着涮涮地响，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应该没有旁人。

我奔到病房，把耳机塞进奶奶的耳朵，按下track 9 the sound of the forest，新鲜的空气有一种水的味道，清清的香味，或许医院里那种药水的味道，真的能让人窒息。
几分钟以后，晚上奶奶终于闭上了眼睛。王家阿婆在旁边不断地抹眼泪，又过来对我讲，小费，不要难过了，我媳妇常说，生命就像是一阵一阵的风，都是短暂的；她还说让它永远活在心里面吧——这是我小说里面的话，我没有争辩，我虽然可以写这样的句子，可是，我不能做到击否而歌。
王家阿婆讲，以前奶奶很喜欢摆渡船，喜欢坐在上面吹黄浦江的风，带着一点腥味的，她总是说要是自己被关起来，也要嗅一嗅风的味道。还有，她一直很怕被关起来，她说过，她宁可要乘风归去。
可她现在不得不被关起来，我问王家阿婆，奶奶说的风，真的指的是瓶子里的东西嘛？
她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然后走开了。我宁愿相信那的确是真的。

第二天电台里说32号台风减弱为热带风暴。
我在一个84路公交车站看到一摊血渍和一张折断了的伞，伞上鲜红的颜色衬出血色的暗暗发黑。围观的人说冤死的人的血渍是雨水冲不掉的，又有人说昨天晚上大概8点的时候，有人在这里发现一个受伤的中年女子，嘴里叫着风……风……，很快就没有了气息。

那一夜，不知她坐着那辆84路公交车去了哪里。

2002-8-31

不错的台风
最近我看到不少台风
另两个是我朋友写的
这就转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