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种公正？


在中国所经历着的大变革中，公正已成为社会的普遍吁求。但什
么是公正呢？
一种被人们普遍接受的对“公正”的理解是英国功利主义伦理学
家约翰·穆勒在《功利主义》一书中的表述：“给每人他所应得的。”
（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65页）应该说，在西方思想史上，从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直至基督教神学，关于公正有着各种深入或深刻的理论解
说；然而，倒是穆勒的这句话深入人心。这不仅是因为它在表述上的
简洁明快，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一表述正表达着现代社会的伦理要求。
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对公正的普遍吁求导源于什么？或者说，人
们为何要吁求公正呢？是利益！社会的利益分配问题。那么，人们是
在向谁吁求呢？或者说，公正，这一伦理要求是对谁的要求？是对社
会！ 对社会制度的伦理要求。“给每人他所应得的”，正好准确地
表达了这两点。首先，这是个人利益之所“得”的问题；其次，每个
人的利益之所得是被动的，是由一个“他者”来给予的。无论是19世
纪的英国人，还是今天的中国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个“他者”就是
社会，是社会的分配制度和其他基本制度。所以，公正，是一个制度
伦理问题，且首先是一个事关于利益分配的制度伦理问题。
然而，如此赤裸裸地向一个“他者”来吁求自己的利益，而且还
将利益之所得视为衡量他者是否具有道德价值的一个基本标志，这只
有在一个特定形态的社会，即市场经济的社会材是可能的。而公正，
也只 是在这个社会趋向确定、成型，还存在若干选择方向的关键时
刻才会成为社会的普遍吁求。
与传统社会不一样的是，现代社会的经济生产是社会化的大生产；
与计划经济社会不一样的是，市场经济社会的经济生产是由市场组织
起来的生产，恩格斯说：“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
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
生产，因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为基
础，人们的国家制度、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
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
样做得相反。”（《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三
卷，574 页）显然，在市场经济社会，社会的基础就是组织起社会的
经济生产的那 个市场。国家制度、法的观点，以及伦理道德观念。
都只能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并反过来维护、强化这一基础。
那么，市场是什么？其基本特征是什么？根据被人们普遍接受的
亚当·斯密的描述，市场是个利益追求的场所。市场正是通过人们追
逐利益的本性，以有效地满足这一本性的方式来组织起社会的生产；
立足于人们的不利己心，市场能自发地形成社会经济生产的秩序，实
现经济生产的均衡；更奇妙的是，市场还能自然地达到持续不断的经
济发展，从而促进社会的进步。而这最后一点，是人们 智慧和努力
所难以望其项背的。所以，与把利益追求视为道德之“恶”的传统社
会不一样的是，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就不得不肯定利益追求的道
德正当性。与以计划经济为基础的社会不一样的是，市场经济社会不
是寄希望于人们的“无私”来实现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恰恰相
反，它是通过人们的利己心，通过利益追逐中的竞争、冲突和抗衡来
实现的。但是，利益的竞争、冲突和抗衡必须是在体制之内的，必须
是严格遵守既定规则的。
公正，这一市场经济社会的伦理要求正反映着这两点。首先，它
确认利益的追求是这个社会所能理解的道德之基础，可以要求社会本
身必须提供对利益追求的有效保
障。其次，它确认追逐利益的人们之间的利益竞争、冲突和抗衡
必须是在体制之内的，是受到删度的规范和规则严格制约的；如果这
个社会不想在无序的竞争、冲突和抗衡中土崩瓦解，这个社会中追逐
利益的人们不想同归于尽，那么就必须在制度之内按照那些公认的、
既定的规则和规范去追逐利益。反之，对制度、规则和规范的必然要
求就是：必须合理而有效地调控、处理和解决利益的竞争、冲突和抗
衡。而如何能做到合理而有效？其基本原则就是公正。否则，这一社
会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要求社会应保障人们的利益追求，成为对社会的伦理要求，成为
一个好的社会制度之所以“好”的基本条件，这对于我们这个习惯于
把利益奉献当作伦理原则，把“利己”当作道德之恶的民族来说，是
很难在情感上接受的。然而，这正是一个以世俗化、功利化和“工具
理性化”为典型特征的现代社会的内在要求。进而，相应于传统社会
伦理原则和道德取向的崇高色彩，世俗化的现代社会所秉持的伦理原
则和道德取向的“卑俗”恐怕是进步的标志，而非退化的表现。
传统社会也有公正这一伦理原则。上面已提到，在西方思想史上，
从柏拉图到基督教神学，公正理论十分丰富，这些理论与穆勒的公正
观念相比，鲜明地呈示出崇高和卑俗的不同。但我们必须深入到“色
彩”的背后去把握其理据的不同。为了行文方便，我想把传统社会的
公正称作“正义”，而把“公正”这一概念专门留给市场经济的现代
社会。传统社会的“正义”不是建基于卑俗的利益追求，而是建基于
某种超验的绝对存在或绝对价值。在柏拉图，正义源于“理念”这一
超验的存在本体；在基督教，正义源于“上帝”的神圣诫命；在古代
中国，虽然没有系统的正义学说，但不能没有维系社会基本秩序的伦
理原则，这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纲常”，而“纲常”的神圣不可侵
犯性，则来源于“天命”或“天理”，即是超验的天命、天理给予了
现存的社会基本制度以正当性和合理性，使得“纲常”就体现着正义。
总之，在传统社会 ，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社会伦理原则不是来自人
间，而是来自天穹，来自某种神秘的、不可抵抗的大力。
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从正义到公正，社会伦理原则的理据从
天穹回到了人间，虽然丧失了崇高性和纯洁性，但恐怕是社会文明进
步的突出标志之一，马克斯·韦伯恰切而精当地把这一过程称之为
“除魅”。审视一下人类历史就不会看不到，观念的崇高和纯洁，在
某种社会条件下，很容易转变为现实中的罪恶和血腥。当宣达上帝旨
意的己不是犹太教的先知，而是掌握了人间统治权力的教会时，正义
的事业中就有了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当敬畏天命的已不是那些身体
力行着的儒生，而是以合法的暴力为基础的纲常制度时，正义的事业
中就有了把 不贞的女人沉人深潭的麻布袋。本世纪，在正义的神圣
旗帜下，有过奥斯维辛集中营，有过古拉格群岛。即使是在世纪之交
的今天，在正义的神圣旗帜下，仍有贝尔格莱德大轰炸，有那些无休
无止的所谓人权提案。如果人类不那么健忘，历史的教训就应该是，
任何价值理想，如果把它脱离一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而使之绝对化、
神圣化、超验化，就离暴虐、离践踏所有的人类价值不远了。
今天，公正这一社会的伦理吁求虽然看起来很卑俗，但并不简单，
起码不会再出现“以理杀人”的惨剧，所以，的确是人类社会文明的
进步。
（作者系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