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可以有很多故事，而且它们把时间割裂开来，分不清你我彼此。常常，写戏的人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戏里，还是在现实中。
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似乎是1941那年冬末，还是道光皇帝。林则徐被革职了，香港被占了。和英国打的鸦片战争开始已有两年。许多大将战死，英军陆续攻陷沿海城市。道光派扬威将军奕经，反攻浙东。
烽火连天的日子，苏州街道上多了奔跑逃窜的人群，神出鬼没的外来人士。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奕经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忽然地留在苏州不愿前行。军队在那里等待他发号施令，而有人看见他曾经站在一棵桂树下，仰头看着什么；一会儿又低头，似在细数落花。
奕经就这样每天在炮声中喝酒，玩乐。到了杭州，他宴请当地名流豪绅，通宵聚饮。一次有一个歌妓出现在酒宴上，唱：碧云天，黄叶地……奕经带头叫好。歌妓却没有看他一眼。奕经大怒，撤了众人，准备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你不想要脑袋吗？奕经问。
脑袋不是我的，大人要拿去，我也没有办法。她淡淡地说。
我不要你的脑袋，我要你一根弹琴的手指。
歌妓抬起头，怨恨地看着他。
奕经深吸一口气，拔出身边的佩剑。寒光射在他瞳人里一闪而过。忽然他大笑起来。他看着手中的剑，里面照映着自己憔悴的面容。
歌妓看见他良久以后，垂下了双手。一边兀自笑着，一边又开始倒酒。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红药。
好，我不要你的手指了，给我弹一段浣溪沙。
红药拿过琵琶：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忽然她摔了琴，琴邦地一声，弦断。
奕经手一抖，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红药瞪着眼睛张口便骂，只是声音有些呜咽：不要脸的匹夫！我尽管只是卑微一歌妓，到底还晓得大清将亡！堂堂的将军，不咏满江红，却来这里吃酒耍性！说着竟流下泪来。
奕经不知道红药怎会有如此胸襟，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战乱而身陷青楼。
他看看坏掉的琴，也一气摔了酒杯，随即哭了起来。
我没有办法呀！我没有办法呀！奕经号啕起来，听天由命，听天由命吧！
大将军奕经在歌妓红药面前哭了一场。

后来很多人知道奕经饶过了那天在酒宴上得罪他的歌妓红药，并听说还赎了她的身，因为有人看见不久后，奕经带着红药到城外白云寺去了。
一个有着凹陷大眼睛的面黄肌瘦的僧人，带者他们到佛像前求签。
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他抖出一根签。
凶。
红药冷着脸说，虽然大人赎了我，可我还是不明白，将军怎会对敌情如此不求甚解。
下一根决定我从什么方向反攻。奕经没理会似得继续占卜。
西南。
他想听红药准备说什么，回头看时，人已不在了。
他仓皇跑出佛殿。一旁的僧人闭着眼，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寺院空空荡荡，午后一股奇怪的香气蒸腾起来，周围一片迷蒙。看不到一个人。奕经仓皇跑着，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飘动，像惊弓之鸟。
在院角的桂树下，看见红药站在那里。
我早就知道，她忽然说，真是应该听天由命。大人说得没错，现在什么都晚了。
奕经默不作声。
刚才我求了一根签，奕经说，佛说如果身边有属龙的人，会冲了运气。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红药看了他一眼，有点藐视地说：
大人知道我属龙吧。

1942年春天，英军接着攻陷吴淞，上海，镇江，最后到达南京江面。
后来再也没有人看见红药，也没有人看见扬威将军奕经。后者死于那场早成败局的战役，前者，或许被奕经所杀。
白云寺的和尚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是院角的桂树许久没有人去照料，不久也枯死了。


这个故事是有些荒谬的，除了历史背景和奕经是确凿的人事，其余恐怕都是宋亚明的杜撰。他把这本子拿给小林看时，小林还笑他喜欢胡编乱造，他却一本正经地说真实存在过，“存在我的梦里”他一副较真的样子。
小林和宋亚明都是京剧团里新来的。她唱，他编。虽然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但奇怪的是小林从来没见过他。
这个关于红药的戏，他说要说服领导去排成京戏，让小林来演红药。可眼下她正忙着排练文艺汇演，所以只看了看他写的本子，就扔到一边，回头喊了一声：来看我排练！
又是演不厌的贵妃醉酒。亚明待在排练场的角落里，看小林怎样把水袖翻来覆去地耍弄，一把折扇把脸烘托得云雾遮月。他知道小林有多么爱唱戏。她说她曾经梦见自己死在戏台上，身上是霸王别姬时的戏服，只是最后那一记自刎，却不知怎么手里的剑成了真的。
一会儿又开始排起了霸王别姬。梅派的这两出名剧，对年轻演员是必修课。
宋亚明看着台上的虞姬，想，这些女中豪杰真是厉害，那些男人，似乎就不那么出色了。像红药如此刚烈，而旁边的将军却显得卑下甚至猥亵。
一个懦弱的宿命论者。亚明这么定义奕经。
“琴师推开漆黑的大门，看见街上人流纷乱，炮火连天。他手里的二胡也断了一根险。屋里的床上躺着正抽着大烟的太太。这时他明白，大清算是亡了。尽管他刚刚拉完《夜深沉》”亚明在本子上记下这段话，因为忽然有了灵感。似乎红药之后，他对鸦片战争时期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


我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但我不得不结束，因为亚明不让我再透露更多了。宋亚明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小林据他说是死于一次意外的排练，在排霸王别姬的时候，那把剑成了真的。
其实真剑假剑拿在手里怎会没有区别？所以我非常怀疑这个理由。
宋亚明又说，其实，有一次他和小林去寺庙求签，佛说属龙的人是他命里的客星。他并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小林，因为他曾经问小林，你属什么，小林看他一眼说：你知道我属龙的。
小林说你知道我属龙的。
亚明说当时那个眼神简直有点意味深长，仿佛是来自很久以前的年代。尤其令他痛苦的是，他发现那个眼神似乎在暗示1842年春天那个渺小懦弱的将军。
他怀疑小林是否知道了什么，甚至一切，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然后每年他会到小林的坟上去摆上一瓶插好的桂花枝，那些花瓣落了一地。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放桂花，大概因为他喜欢每次低头细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