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火柴的老太婆
卖火柴的老太婆
1
一个人老到一定的程度是不是不再会老了，我好几次问我的母亲，衰老是不是一种记忆，有了流逝才有了意义。
2
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一个老太婆，她就坐在路边卖火柴，我每天放学以后从这条路走回家，我天天看得到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我很惊讶原来有这样老的一个人，没有活力，也没有水分，她额头上一条条很深的纹路，写着读不懂的沧桑。
我每天看到她，逐渐看惯了她的没有光的眼睛，看惯了她干瘦的双手，有人来买她的火柴，她总要迟钝很长时间，才收了钱给人家东西。直到很久以后，我竟觉得，十几年以来，她并没有衰老：她还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坐在路的边上，等着有人走过来，可是她额头上的皱纹并没有加深，身体里的水分也没有风干，她依然活着，永远这样活着。
3
我们很快就要搬走了，离开这个地方，我以前读书的那个学校，我现在住的家，还有连接着这过去与现在的路，都要被拆掉重建。隔壁的阿捷几年以前就搬走了，那一年我高中毕业。他们房子里本来住了两家人家，阿捷他们搬走以后，留下了张家。
传说是张家给了阿捷家一笔钱，要他们在其它什么地方买一套房子，那个时候买房子是很稀罕的事情，他们走的时候是喜气洋洋的。人家都说张家是很奇怪的，虽然说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本来是英国人的小洋楼，可是他们给阿捷家的那一笔钱多得超过了大家的想象。
张家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子，还有他的女儿，我和阿捷都叫她圆圆阿姨。张家的女主人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里，人们听见张家手忙脚乱，第二天有人说张家姆妈死掉了，大概是得了肺气肿。
我们很快要搬走，离这个地方了，阿捷妈妈带着阿捷回来看看我们大家，她看到我母亲，走上来说了几句，母亲对我说，小费，我和你阿捷妈妈以前很要好的，一起买菜一起带孩子，如果阿捷是个女孩子的话，你们一定老早结婚了。我发现你真的老了蛮多，阿捷妈妈走的时候对母亲说，她又对阿捷说，看看人家小费，多有出息。
4
母亲比以前老了很多，我翻了翻一些旧照片，确实是这样。
好像就是几年之间的事情，阿捷他们搬走以后，母亲先生了一场大病，她总是说，要是阿捷妈妈在那就好了，她还可以照顾我；后来因为我上大学，毕业找工作之类的事情大概也操了不少心。衰老往往不是容貌上的，而是眼睛里的光，渐渐没有了热情，于是不打扮了，不注意了，这时候风一吹，生命就被吹走了水分。
不过我始终没有注意到。也许朝夕相处间，我忽略了她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的变化，这些变化不停地累积，我终于发现，母亲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简直是两个人。
5
这个地方将被改造成一块公共绿地，这是我毕业以后做的最大的一个工程。在我的图纸里，我家的这块地方将会是一个舒缓的坡地，而我家客厅的地方将会种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我们发布消息的那天，我看到了阿捷，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扛着摄影机，跑来跑去抓着镜头。
真的么，多好呵，阿捷听我讲了我的设计，赞叹地说要和他母亲一起来同我们道别，同我的和他曾住过的房子道别。
工程下个月动工，我们要在这个月里全部搬走。母亲说她很不舍得，住了几十年呐，说走就要走了，他们张家，一定更不愿意搬走啊，现在的房子哪有我们的房子好，看看这大理石的地板还有这些铁铸的花纹，都是有味道的，有故事的。我只能对母亲说，时代在变，我们搬了新家，可以有很多新的东西，好比以前我们要点火柴、烧煤，现在用煤气灶一打就可以做饭了。
那一天阿捷妈妈来看我们，对我母亲说，你们家小费真是有出息，小时候就喜欢玩火柴棍、搭积木，长大了真的做了设计师；母亲笑了很长时间，然后说哪里哪里，我们家小费就是不正经，老是瞎想，像他爸似的，哪像你们阿捷那么稳重呵。
我拉了阿捷往外面跑，我指着我们以前读书的学校，那里，会有一个很大的湖，2.5到4米深。还有这条我们天天一起走的路，两边都会种上高高大大的树，林荫大道。
6
很多天以后，我约了阿捷出来吃饭，他带了他的女朋友，桃花。
我忍不住问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然后她同我掰很多《诗经》、海德格尔、王家卫什么的，我对着阿捷笑了笑，在我的设计里，绿地的中心，就是一棵桃树，每年到了春天，绽满一树的桃花，然后层层地飘下来。
落英缤纷，那个女孩说道，小费，是吧？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哦。小时候，家里是生火烧饭的，母亲给我一角钱，叫我到路边一个老太婆那里买火柴。我对母亲说买火柴的条件是那火花，火柴盒上的贴纸，归我。后来有煤气了，母亲不需要火柴了，有时候会买一盒放在家里备着用，我就用零花钱买，那个老太婆总是看着我，很慢地收钱，她也许很好奇，我总是买得很勤。一点一点我有了很多很多的火花，收集起来，放满了两个大本子。
嗯，继续吧。
我把火花放在本子里，把火柴拿出来一根接着一根点燃，看它放着火焰，变的颜色，看它烧完，成了灰烬。一张火花是我最喜欢的，画的是火柴棍上开着一朵粉色的花，好像由火焰幻化而来。后来张家伯伯告诉我，那是桃花，长在很大很大的树上面……
小费，对不起，我要迟到了，以后吧，再把这个故事讲给桃花听。阿捷拉着桃花跑出餐厅，跑到门口打了车，我知道阿捷从不骗我。
7
我一直在想桃花，那一天翻旧照片的时候，我才发现脑海里的那个影子，是年轻时候的母亲。桃花和那个母亲长得很像，甜甜地微笑，漂亮的眼睛里有一团热情。
我找出来那一张火花，纸张似乎也会衰老，它们的方式是发黄变脆，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对抗着时间。我本来以为纸的使命总是传递记忆，一旦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总是要泊在时间的岸边，停住不动，可其实有了记忆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而生命总是与一次次的交替和循环同在。
我去敲了张家的门，张家伯伯要我进去坐，以后也没有机会了，他叹了一口气，她还没有回来。
我不是来找圆圆阿姨的，我解释说，这是上次问您借的书。张家伯伯，您还记不记得以前您同我讲过的桃花？以后我们这个地方拆了，会建一个公共绿地，绿地的中心，就是这块地方，会有一棵桃树，我和做工程的人说了，会从郊县移一棵几百岁的桃树。
是呵，你张家姆妈还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认识这里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8
我又见到了那个卖火柴的老太婆，我可以肯定，十几年以来，她没有丝毫衰老。
我曾经觉得疑惑，我去问母亲，母亲也说不上来，她说，小费小费，你就是喜欢乱想，还是好好想想功课罢，我有了工作以后，她就说，小费小费，别胡思乱想了，工作要紧，你又不是医学家，也不是哲学家。
我曾经把这个问题，和母亲一样，归结到哲学上面去，衰老是一种记忆，有了对比，才知道眼神里少了几份光芒，才知道额角的皱纹加深几分，这个时候衰老才获得意义，而这对比只有明显才能被查知。
也曾有一度，当我听到阿捷妈妈说母亲老了很多的时候，我几乎肯定，那老太婆的变化被我看惯了，于是我忽略了她的衰老，就像在翻照片之前，我没有想到母亲和以前多么地不同。可是我错了，我想了很长时间，把自己的记忆拿出来晒霉之后，我发现我记忆里的那个老太婆始终就没有一丝变化，而并非我所想的变化过于细微或者被我忽略。
我看着她，她真的在时间河流里纹丝不动。她对我晃了晃手里的火柴，她曾向我抱怨现在很少人买她的火柴了，那是她唯一一次的与我对话，她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地方口音，喉里有一些杂音。我想起，十几年来，她始终没有卖其它的什么东西，火柴上火花越来越单调，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收集不到或者因此停止自己买火柴的习惯，其实火柴和其它很多东西一样，正在淡出我们的生活，淡出我们的记忆。
9
母亲听了我的叙述，对张家伯伯表示很强烈的同情，大家那么多年老邻居了，张家姆妈也走了那么久了，张家姆妈可是好人，你还记得吗，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张家姆妈特别喜欢你，还喂过你吃饭呢，张家姆妈半年回一次老家，听讲她老家有很大很大一棵桃树，她每年回去看，张家姆妈脸瘦瘦的，额头上有些皱纹，不过皮肤倒是饱满的，是个很和善的老人，可那么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我没有一点印象，懂事之前，也许我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记得。
10
阿捷带着桃花到了我家，或者说桃花拉了阿捷来我家看我的火花。
上一次，阿捷他有事，还没有听你讲完，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紧，上次讲到哪儿？
那是桃花。
对，那是桃花，张家伯伯告诉我那是桃花，我也是刚刚知道，张家姆妈的老家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我一直没有太在意那张火花，后来，我去了一个地方，是一个疗养院，边上有一株桃树，有人对我说，这花开了才好看呢，他给我看了照片，那层层叠叠的景象，落英缤纷，就是你上次用的那个词，落英缤纷。再后来，我就主持了这块绿地的设计，其实我并没有想到要把那个影像重现在我的设计里，可是最后我在绿地中心画了一棵桃树，就和火花上的一样，我觉得那就是我想要的。
能给我看看那张火花么？
11
工程一天之前动工，学校已经被拆掉，挖土机轰隆隆地开，它会挖3到5米，然后铺一层石子，这里将是一个美丽的湖泊。阿捷扛着摄影机出现在我们这里，他说电视台要他做一个搬迁的专题。
小费，你当典型最合适了，你是绿地的设计者，又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
不，我觉得那个坐在路边卖火柴的老太婆更合适，她鉴证着这个时代。
小费，你最近怎么老犯糊涂呵，这个城市里最后一家火柴厂老早就关了，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买火柴，还有谁卖火柴。
我拉着他去通往学校的那条路，远远地指着那个老太婆，就是她，你不记得么，我经常到她那里买火柴的。阿捷一脸疑惑，我叫他走近去看，一定可以记起她，我常到她那里买火柴。可是当我们走近的时候，那里却没有一个人。
这个时候我愈发怀疑自己拥有的记忆，几天前桃花和阿捷来我家看火花的时候，我找到很长时间，翻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到，我想是母亲因为搬家先打了包送到新家去了。火花？那是什么东西，你收藏过么？母亲这样回答我，你总是乱想。我开始怀疑自己模糊了记忆和想像的界限。
我又去张家，张家伯伯看过我的桃花火花。桃花？他有些紧张，没有没有，我只知道你张家姆妈老家有很艳的桃花，说着他去收拾了东西，晚上请你和母亲来家里吃饭，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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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笑得开心一些。阿捷在拍我们的告别晚餐，老邻居们都坐在一桌上，还有早就搬走了的阿捷妈妈和桃花，他俨然是生活大戏的导演。
人都齐了，可是你姆妈还没有回来，以后回来了，也不认识这里了，张家伯伯对圆圆阿姨说。桃花劝张家伯伯想开一点，人死了不能复生，阿捷妈妈拍了桃花一下，母亲附和着，是呵是呵。
后来我终于知道张家姆妈并没有死，在那一个手忙脚乱的夜晚，张家发现女主人失踪了，那个时候和他们住在一幢房子里的阿捷妈妈对外面的人说张家姆妈走了，于是所有的人，母亲还有邻居都以为这“走”代表了死，我们的理解变成了记忆，而我和我们的记忆再一次出了差错。
吃完饭，桃花对我说，小费，今天我看到了那个卖火柴的老太婆。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你说的是那个脸瘦瘦的，干瘪瘪的，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的卖火柴的老太婆？
我看到她收了摊，往北面去了，我在后面跟着她，看到她进了一幢平房。
13
那幢平房已经被拆了，第二天，我和桃花去找的时候，施工的人说，他们按照我的设计，两天前就拆了那幢平房。
桃花说，也许是我进入了你的想像，然后双双出错。
桃花说，可是我觉得那老太婆很安祥，那老太婆是真实的。
桃花说，我在那老太婆那里买了火柴，火花是那朵桃花，我把它撕下来，可晚上发现竟不在口袋里。
桃花说，我想你说的那一个疗养院和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就在我家附近，我在一个“落英缤纷”的日子里降生。那个疗养院里的很多人每半年来一次，因为他们那个时候会发病，精神病。
桃花说，啊呀呀，我在说些什么呵，乱七八糟。
桃花说，等你的绿地造好的时候，我会和阿捷在层层的桃花瓣里举行婚礼。
200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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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投是一种态度！
2002-07-12 07:53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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