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continued
(八)我们之间,算不算爱情?
夏楠的第二个电话出现在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窗外下着非常大的雨,张哲拿起话筒听的时候看到雨水猛烈的撞击在玻璃窗上,摔得粉身碎骨。它们坚毅,顽强,义无反顾。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力量场面。
电话里面夏楠的声音听过去有点晦涩,掺拌着雨天的潮湿气息。
夏楠……你那里很吵,有事吗?张哲从电话里听到了下雨的声音以及汽车从路面上驶过的声音。
夏楠的话语凸现在嘈杂的背景之上。你还记得你曾经应许过的二十四小时吗?现在你还欠我十二小时。她说。
是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找我,我答应过的。
那么,她停了一下说,现在可以吗?
现在吗……张哲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九点不到一点。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好吗?
我就在你家楼下啊。她的笑声在电话里显得空空荡荡,无所依附。
张哲放下电话直奔楼下。
夏楠--
他朝街对面的夏楠挥手。她瑟瑟地靠在电话亭里躲雨,神情落魄。雨密密麻麻地落下,在她面前隔成一条忧郁的海洋。她错综复杂的微笑,隐藏了多少的话。在这大片天空下,泪水让一切变得渺茫。她在雨中奔走过来,街面上的积水从她的脚下飞溅而起。她在他面前停下,衣服湿了一半,尴尬地贴在身上,发梢在滴着水,还是背着一个咔叽布的包。
张哲。她对他笑了一下,牙齿很洁白。像一个马来西亚女子。
张哲握到她手的时候发现她在发抖。
夏楠,你在发抖……夏楠,你怎么了……他喃喃地说。他的嘴唇轻轻的覆盖下来。封闭的旧电梯在微微的晃动中上升。
张哲为她放水洗澡,拿干净的衣服给她换。夏楠穿着他的睡衣,头发湿漉漉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手里端一杯热牛奶。她用力地闻着衣服上的味道,那是她爱的男人的气息。她要记住这些气息。
他们给家里的两只猫洗澡,然后喂它们喝牛奶。张哲家的猫只喝牛奶,因此永远长不出锋利的牙来。它们是妈妈的宝贝。张哲说。屋子里放着轻轻流淌的音乐,外面的雨还没有停。这是一个温情的夜晚。
过一会儿张哲说,很晚了,夏楠你该睡觉了。你今天睡妈妈的房间好吗?夏楠说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张哲说不可以,乖~你要好好的睡觉。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抱着它们,他指了指墙角的猫,然后笑了。
夏楠睡后他修理电脑到很晚,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某种气流穿梭而过的声音。他过去敲敲夏楠的房门。夏楠你睡了吗?夏楠?门没有锁,他推开进去发现阳台的门窗敞开,冷风在房间里呼啸而过,漠然地掠过每个角落。然后他发现夏楠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那里。他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她的脸上都是眼泪,浑身冰冷。他把她抱到床上去。夏楠,你还好吗……
夏楠看住他的眼睛一言不发,然后她突然说,张哲,你要我吧。我请求你。张哲的动作在那一刻僵硬。她的声音像即将面临燃尽的烟花,充满了激情和勇气。夏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请求你。她再次说道。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这个男人在做爱的时候就像是一场温柔的雪崩。他的手覆盖在夏楠的眼睛上,手掌异常干燥温暖。这个叫做夏楠的女孩在事后说,那一刻她再次听到了时光从指缝间流走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直在提醒她,自己正在失去这个男人,她曾在过程中尝试着伸出手,然而除了冰冷的空气,她什么也没有抓到。但是我爱他,我那么爱他。她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张哲。张哲。她叫他的名字,她明白那是高潮。这是第一个给她高潮的男人。她那么爱他,她将会失去他。
有人说相爱的两个人才会做出高潮来。我们知道事实未必如此,但是我们愿意相信这种说法。
夏楠……你哭了……我弄疼你了吗……夏楠……男人含糊的声音在空气里迅速的被一种陌生的隐秘激情所淹没。〔“陌生的隐秘激情”是作家孙甘露在他的短篇小说《边境》中写到过的一个短语。我并不太明白所谓的陌生的隐秘激情究竟是指什么,或者说我以为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感情,但是我在这里还是使用了它。因为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短语,我只相信自己的直感,我的直感最准确。〕
张哲亲吻她的时候听到女孩说了句什么。他是没有听清楚她究竟说句什么,他没有回答,他温柔地继续。
也许她是在说,我们之间,算不算爱情?
有谁能够想象和一个吃过一顿饭,看过一场电影,喝过一次咖啡的女孩整夜地做爱?不停不停地,一个夜晚,把所有的爱全部用完。
曙光乍现的时候夏楠看着身边的男人沉睡的脸。她想这个男人很快将飞往地球的另一端,他将会长久地远离自己的生活,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把彼此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自己终于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情。
--但问题是,做爱也无法表明我有多么爱他。在这样的年代里,做爱本来是爱情的最高形式,现在却成了最低形式。这话是林白说的,她把它写在一篇题为“同心爱者不能分手”的小说里。夏楠后来在读到它感到无比悲凉。
是的,他始终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即使是在高潮的时候也没有。他就是吝啬那三个字。我爱你。她只是想听他对着自己说一遍,欺哄也好,敷衍也好;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遍也没有。
张哲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是暴风雨过后的新鲜阳光。五月底的天空异常晴朗。身边的女孩已经不在,猫还在睡。餐桌上有做好的早点,冰箱上有夏楠的留言。
小哲,早上好。
看到你睡得很沉,没有忍心把你吵醒,所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谢谢你的二十四小时。我想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世界那么大……愿今后一切都好。
还有,请允许我带走你的一件衣服,作为纪念。谢谢。
夏楠 即日晨九点
张哲看看时钟,九点刚过。
夏楠--。他叫着她的名字踢开门飞奔出去。他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冲动和恐慌,直到他看到那个女孩。她安静地站在楼道里等电梯。
夏楠。他对自己的突然语塞感到措手不及。他清晰地觉察出自己眼部的酸涩和肿胀。
夏楠已经换上了她那件很旧的月白色绸裙,背着一个包。短发凌乱。还是来时的样子。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嘴唇执拗地紧闭着。
他们这样默默地站着,彼此不发一言。然后电梯到了。然后夏楠平静地走进去。
再见,张哲。她的声音华丽而苍凉,隐藏着不可理喻的玄机。
再见……
然后,电梯的铁门轻轻地合上。夏楠的脸从张哲的面前消失无踪。他的身体一下子瘫痪在冰冷的铁门上,而在之后的几秒钟内这个男人发现自己居然哭了。然而在那一刻没有人会知道这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对视。于是他们永远记住了彼此十七岁时的容貌,一直到死。
在离开上海前的三个多月里,这个叫做张哲的十七岁少年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母亲房间的墙角,他始终不曾弄明白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女孩夏楠莫名的哭泣。猫在他的脚边睡觉或者纠缠;夏楠说,猫的前生是小姐。张哲捧起它们的脸,将手指伸进它们粉红色的口腔,抚摸它们柔软的牙床。我们之间,算不算爱情?他说。他为自己的话语感到万分吃惊。
然而是谁说的?--我们之间,算不算爱情?
(九)告别少年往事
我在大学毕业之后很快进入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自己和自己玩着枯燥乏味的文字游戏。有一次需要完成一个人物传记式的长篇专栏;而我是生活平淡,十年如一的人。这样很快我就再次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夏楠。我发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在躲避着她同时又在关注着她。总之,她不是一个能够让人轻易忘却的人。我找了漫生,我对漫生说希望你能帮助我。他的店里在放着陈升的老歌,比如《孩子》,比如《勇敢一点》。漫生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适合谈话。我在他的店里待了一会儿,借了几张唱片就离开了。我想我还是要写的,但在这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人。是的,那个叫做尹伊的女孩。我必须找到她。
……
你准备怎么办?
尹伊,我想要这个孩子。
你告诉他吗?
不告诉。
那么以后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夏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脸色苍白地说,我自己抚养他。
你疯了!夏楠你只有十七岁!!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家庭、学校、社会,而且是整个黑块似的压下来的生活,你明白吗?你必须拿掉它。我会帮助你。
尹伊,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不想失去他。
夏楠,你听清楚:这个男人什么也给不了你!他带给你的只有灾难!!
是夏天刚刚过去的季节,晃动的车厢燥热无声。
在医院阴暗潮湿的走道里,夏楠睁大眼睛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诊断结果。走道里空空荡荡,几束惨淡的光线从走道的另一头射来,穿越过每一锁房门紧闭的单间。就在其中的某一个空气晦涩的房间里,医生用冷冰冰的声音对尹伊说,这个女人怀孕了。
尹伊,我很累,我想回家。夏楠在空洞的车厢里神色黯然地说。窗外是八月令人窒息的热风。
夜里,暴雨如注。尹伊把窗户打开小小一条缝,寒冷潮湿的气息一下子就侵袭了整个房间。尹伊在窗前摆一篮已经枯萎的玫瑰,高脚杯大小的花朵,红得像人的血液。她们曾经在尹伊的手中一朵一朵地被抚摸过来。她看着这些花一天一天的干枯,死去,却一直舍不得丢掉。她在心里怀念那个令她的容颜花般盛开的男人。
那个男人说他可以不要永远,只想陪她一百天。然而就在他们的第九十九夜,男人毅然地离她而去。尹伊问他,你还回来吗。男人说不回来。尹伊又问,那么你去哪里告诉我吗。男人说不告诉。她的伤心无以言语。地球不转了,时间不走了,就在他们的第九十九夜,一切都开始枯萎,无声无息,走向死亡。
尹伊是那个会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一边吃着新鲜柠檬,一边默默流泪,却从不言说的女子。
暴风雨笼罩整座城市的午夜,这个女孩从睡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阁楼,客厅里一片寂寥。他要回来了吗?她在一片死静中听到自己问着自己。她木然地打开门,一阵风雨袭来,然而她看见紧贴着门框站着一个一身素衣的人。
尹伊。那个人倒了下来。
这个叫做夏楠的女孩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从十站路以外的桥镇一路绝望地投奔她唯一的朋友。尹伊。尹伊。雨水淋得她看不清路,在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中,她紧咬着这个名字。她倒下来的时候浑身湿透,脸色煞白,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子。
夏楠在高烧中昏迷了三天。医生对尹伊说,还好及时抢救,她怀了身孕又在恶劣的环境下作过剧烈运动,现在能够活下来并且渡过了危险期已经算是奇迹了。更何况孩子也没有事情。
夏楠在清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尹伊,我不能再回沙漏街了。
在沙漏街尽头那所面朝大海的房子里,一个女孩对她的母亲说她怀孕了,她希望能够生下这个孩子。但是她不会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女人伤心欲绝地说,你走吧,我不再认你这个女儿。她的脸在瞬间被窗外的闪电照得像纸一样惨白。女孩在一声响雷中夺门而出。
尹伊摸摸夏楠冒着细汗的额头说,从今天起你住我家里。现在你还有些低烧,等你身体痊愈了必须立刻去做手术。我会帮助你的。
夏楠顺从地点点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
那一天气候异常炎热,九月的阳光照得人眼花。侯诊室里坐满了面无表情的男人和女人。
我真的要打掉它吗,尹伊。夏楠轻轻抚摸自己微凸的小腹。
别怕,很快就好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她握紧了夏楠冰冷的手指。
这是一场劫难吗?坐在回家的计程车上,尹伊回想起她们初见时的样子。那一天夏楠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她身边,她说我可以坐这里吗。她穿月白色绸裙,背一个非常大的包,手里拿着海子的诗集。她年轻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她是那样一个目光灼灼的女孩。她将是尹伊一生无法摆脱的一个结。也就是在那一天,尹伊最爱的男人离开了她。他既不告诉她去向,也不告诉她归期。他在尹伊的房间里留下了一大篮玫瑰,九十九朵。男人说,我们的缘分就像这些花朵,只差最后一步,咫尺已成了天涯。从此,他从尹伊的生命里消失无踪。
爱在昨夜就停了。
电台DJ在放黄大炜的歌。那是一个长得非常难看的男人,然而却能做出令人难忘的好音乐。那张唱片的名字是,爱在昨夜就停了,有点旧了。两个女孩坐在这样遥远的音乐里相对无言。她们的手指纠缠,神情涣散。
我要去机场。司机,去机场!快!夏楠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你要干什么,夏楠?
他是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尹伊,我想起来了,他是今天的飞机。
你不能去,你刚做完手术,这个男人和你已经毫无关联。而且,你答应过我不再见他。
可是,他今天就走了。他要去的是美国,也许十年之内都不会回来。我只是想见见他,最后一面,只是最后一面。
夏楠,你真让我失望。
对不起,尹伊,但是我必须去。--司机,停车。她打开了车门。
夏楠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她站在匆忙而拥挤的路口四处张望。车流在身边来来往往,却没有一部可以容纳她的空车。五分钟后终于有一部车在她的身边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夏楠,我陪你去,快上车。
谢谢你,尹伊。夏楠的声音哽咽。
……
不再等一会儿吗?
时间到了,我必须进去了。杉绮,好好照顾自己。很抱歉……
小哲,不要说抱歉。不需要。
他们在一起拥抱了一下。
张哲提起行李走入登机的人群之中,逐渐被形形色色的陌生背影所淹没。在登机处拐角,他转过身来却只看到拥挤涌动的人群。他不知道就在他转入拐角处的那一刻,那个叫做夏楠的女孩正气喘吁吁地赶到侯机大厅。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们永远地擦肩而过了。
林杉绮看着她爱的男人终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心里黯然。在她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夏楠。她终于第一次正面地近距离地看到了她。生活的潮水将她们推往同一平台之上。她朝她走去。
你迟了一步,他刚走。林杉绮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个纸盒,把它交给夏楠。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你一定会来。
走出一段之后她转过身来对夏楠说,还有,他走之前等了你很久。她的声音听过去突然非常哽咽。她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机场匆忙的人群之中。
夏楠打开那个大大的纸盒子,两个小东西怯生生地探头探脑地看她。她凝望着它们,她说你们的眼睛是褐色的,和我一样。她不知道那个她爱的男孩在第一次看见她时,也是这样地凝望自己,穿过她浅褐色的眼眸,仿佛能看到很深很深。而生活的急流正在深不见底的地方一点一点向她逼近。一旦告别天空清澈的少年时代,生活的本来面目立刻就暴露无遗。生活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沉着地捕获每一个人。无一幸免。
张哲的离开带走了全部年少的梦,和幻觉。而爱一旦被抽空了实质,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虚无。
(十)那个流过泪的女子
在另一个秋天来临之前,她说要一直沿着石子路走。
不再问谁明不明白她的心事。
她来到海边,等着海浪将夕阳带走。
和那年的故事挥一挥手。
但是她似乎听到偷偷藏起的伤心。
但是她似乎看到慢慢退色的曾经。
那个流过泪的女子,后来再没有提起这段往事。
那个流过泪的女子,真的再没有提起这段往事。
在另一个爱情来临之前,她说她只想回到她的房子。
不再问谁知不知道她的去向。
她站在屋顶,任凭自己让寒风吹透。
和未知的将来摇了摇头……
(十一)爱情死了,我们还活着
那个叫做夏楠的女人在做完人流后的一年里常常想念起那个在她肚子里存活了三个月的孩子。她有时会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留下他。
尹伊在高中结束的那个夏天离开了上海。她的父母都是商人,常年定居在澳大利亚。尹伊从十六岁起独自住在北京西路上的陈旧而空旷的房子里。现在她必须回到父母的身边去,他们都已经开始苍老了,变得越来越需要亲情和儿女的支撑。她走之前对夏楠说,夏楠,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卖掉它或者把它租出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就这样,这个一再帮助夏楠的女孩终于在那个台风和暴雨盛行的季节离开了夏楠。她留下的那套房子又大又华丽,但是由于没有了尹伊,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
大学里面夏楠开始学习绘画。黄昏的书房,夏楠坐在水一样流泻的光线里。她的猫在她的身边走动,它们有时候趴在她的膝盖上,有时候把脸搁在她的手腕上。它们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它们曾经和她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夏楠有时候这样想着就独自微笑起来。
阳台上尹伊栽下的藤蔓植物每天都会开出蓝紫色的新鲜花朵。她们娇嫩可爱,生命短暂。夏楠用这些蓝紫色的花汁制成颜色水,她用它们来画画。每个月都会有1~2副作品,这些画最终都飘洋过海抵达世界的另一端,一个叫做张哲的男人的手里。这个在自由国度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的男人看到每一张画的底下都用铅笔写了一行字:给我最爱的人。没有落款,也没有寄信人地址。夏楠。他慢慢地吐出她的名字。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说过中文了,他住的不是华人区。他有时候还会和林杉绮通电话,但是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跨度,两个人都变得越来越沉默。
张哲常常独自坐在黄昏的书房里反复翻看逐月递增的画纸。那种奇异的蓝紫色颜料散发出粘稠纠缠的气息。他想他和这个女孩只有二十四小时。他们逛街、吃饭、看电影、喝咖啡,然后做爱,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里面。然而他不爱她,他知道自己在这二十四小时里并不爱那个女孩。但是现在他如此清晰的记得她的脸,她的微笑和眼泪,每一个表情。我是否爱她?他已经不再试图追问自己这个问题了。曾经这个女孩问他:你爱林杉绮吗?他说是。她问:你会离开她吗?他说不。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对于问题能够给出如此明确答案的十七岁少年了。他变得犹豫和逃避,这些人性里面的弱点和缺陷都随着时间逐一暴露。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五年。五年后的某一天,他发现画纸的数量不再增加。九十九,这是一个定格的数字,在凝固的记忆里渐渐落满了尘埃。
夏楠在大学毕业后的一年内立刻结了婚。她像一个担惊受怕了太久的孩子,在漫漫长夜中为寒冷和饥饿所困,一点点光亮和温暖都能让她义无反顾。何况那个男人有着一个使她瞬间窒息的名字--张哲。多年后我们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平庸不过的名字。全上海有一千两百七十六个叫做张哲的人,他们经历不同,性格各异,以各自的方式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而那个目光炯炯的十七岁女孩在第一次得知这个名字的时候居然说:张哲,打开智慧,多么好。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得不得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名字而爱上这个人,还是因为这个人而爱上他的名字。她是如此偏执的一个人,因此她注定一生坎坷。这一些,聪明的人是看得出来的,比如那个拥有女巫气质的长头发的女孩林杉绮。所以在机场离别的时候她就已经淡出了这条日渐狭窄的岔路,因为懂得用适时的放手来控制局面。是的,我们需要可以控制局面的人。而夏楠决不属于这一类人,她是那个跳进沼泽里越陷越深却不懂得自救的人。
这个带给夏楠第一场婚姻的同样叫做张哲的男人是她的上司。三十多岁,五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至爱的妻子。他在第一眼见到夏楠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秉住了呼吸。他诧异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男人对夏楠说,你真的非常非常像我死去的妻子。我想自己现在已经丧失了说我爱你之类的话语的能力了,但是你是否可以考虑嫁给我。我知道也许这一切太突然并且太不公平,然而我依然希望你能够考虑。如果你还需要更长些的时间,一年,两年,或者五年都没关系,我可以等。
夏楠在听完他的话后感慨自己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个名字仿佛是流淌的生命中的一个干痼的结,他们是她一生的情缘和劫数。劫数,我终于不得不动用这个词。
夏楠回答说,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向你坦白几件事情;如果你听完后没有改变主意,那么我们立刻结婚。第一,我从十七岁开始爱一个男人一直至今,我想这辈子我恐怕都无法忘记他。第二,我在学生时期曾经怀孕,我离家出走,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打掉了那个孩子。第三,婚后我需要保留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你得忍受我的一切陋习,包括我的懒惰散漫以及我的宠物和花草。还有,我将试着去爱你,我会尽最大努力,但是我对自己没有把握。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完了,三天之后请告诉我你的决定。
夏楠,我们结婚吧。当天夜里男人在电话里说,我会爱你,我们将会幸福。
夏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地说,好的。
一个月以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夏楠在搬去男人的住所的时候背着一个咔叽布的旅行包,很大,里面装着唱片、书籍,还有一些旧的衣物,包括那件从张哲家带走的绒布睡衣。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站在垂直上升的大楼电梯里,她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抱一个白色的大纸盒。猫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它们褐色的眼眸注视夏楠沉默的脸,这两个小动物总是陪伴她度过最最艰难和晦涩的时光,过去和将来。夏楠把手指伸进它们粉红色的口腔,抚摸它们柔软的牙床,它们的饮食习惯注定了它们永远无法长出锋利的牙来。猫轻轻地咬住夏楠的手指。曾经夏楠和她的第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地咬住他的手指,像一只猫。但是七年过去了,那个让她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男人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而现在,她将去投奔另一个男人。
这个精疲力竭的女子一脸倦容地出现在张哲面前。当他替她担下她身上所有的负重,就在那一刻,夏楠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停下来靠一靠了。她想她是可以爱上他,并且如他所说,他们将会幸福。时间会兑现一切的可能性。
婚后,夏楠辞掉了原本的工作,在家学习音乐和美术,种植各类花草。他们的阳台被装饰得像一个花园。但是不包括蓼和牵牛花。这是两种太特殊的植物,她们只是出现在生命中的某段特定的时光之中。
阳光灿烂的下午,夏楠穿着柔软的睡裙跪在地上擦地板,屋子里放着轻轻的音乐。她仰起脸看一看太阳光线的角度就可以判断再过多久他将会回家来。每天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新鲜食品,做可口的饭菜给他吃。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吃饭的时候会露出男孩般的天真笑容,每次都会有很好的胃口,很健康。夏楠常常看着他就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周末的时候他带她出去吃一顿饭或者看场电影,然后牵着手走回家。夏楠想,这样的日子也许是没有尽头的,可以平静地走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如此,很快她成为一个神情越来越恬淡的女子。
他们有时候也在一起想象自己有了儿女以后的样子。男人很喜欢孩子。他说他希望他们可以有两个孩子,这样即使他们都死了,孩子们也可以互相照顾。他说最好是女孩,长着和你一样浅褐色的眼睛和头发。男人握住她手的时候,夏楠突然感动地想要哭泣。她想快点为他怀个孩子,她想和他一起老去。她说我要死在你的前面。男人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不,我们永远在一起。
夏楠写信给远在澳洲的尹伊,她说,我终于要忘记他了。我终于可以忘记他了。尹伊,我结婚了。
然而这场带来短暂温暖幸福的婚姻只持续了一年零五个月。
夏楠走的时候依旧背着那个咔叽布的旅行包,里面装有唱片、书籍,一些旧衣物,包括那件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睡衣。手里抱一个白色的纸盒子,里面是她的猫。她们又要开始过相依为命的日子了。一年前她是这样的来投奔这个男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她离开这个男人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依旧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她的离开没有任何预兆。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措手不及。但是她必须走。当妇科医生礼貌地询问她是否曾经作过人流手术,当那个声音不忍心地宣判她再次怀孕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不到时,就在她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的那一刻,她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她给男人留了一封信。她说,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爱你。请不要试图寻找我,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走出大楼电梯的时候夏楠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无处可去,这座城市那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家。夏楠在街上走了一整天,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北京西路。尹伊留下的那栋房子还在那里空关着,夏楠走的时候没有把它租出去,也没有卖掉它。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每一次,在她最艰难最无助最最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女孩总是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帮助她安慰她,同她一起支撑起狂风乱作的生活残局。她在上海的时候是,她离开了之后依旧是。尹伊。尹伊。十七岁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一路奔跑走了十站路,雨水淋得她看不清路,但是她紧咬着这个名字。
现在她站在房间的窗口,这是尹伊从前常常会持有的一个姿势。窗前的那篮子玫瑰还在那里,九十九朵,全部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水分和芬芳。花儿颓败了,爱情死了,我们还活着。
(十二)猫的墓
漫生有时候会回忆起小时候市郊的姥姥家。砖瓦的老式平房,摆着暗色的旧家具。那些颇有年头的木料在阴雨天里散发浓烈的霉菌的气味。漫生的姥姥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那些深深浅浅的皱褶在漫长的岁月里一道一道地爬上她的容颜,以一种隐忍的方式布满了她的脸。这个一生奔波劳累的妇人在晚年养了一只黑色的猫。那是一直非常干净的猫,干净得就像屋子里的木质家具,一尘不染,却透露陈旧的气息。
童年的漫生时常会去亲吻猫的脸。他说那只猫长着一张忧伤的脸。猫像个姑娘似的眯起眼睛,皱起鼻子,露出一种温和的神色。漫生说那是他始终难以忘怀的一个画面:一张忧伤的猫的脸写满了温和,这个画面贯穿了他的童年以及少年。那只猫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某种犀利的物质尖锐地刺痛了他的心脏。他以为那定是她在那里留了一件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书上说:猫的前世是小姐。她在今生留在你心里的那件东西,恐怕要待到来世才得知晓。
男主角在死前请求女杀手用最快的速度帮他剖开心脏,他想看一看那个女孩子究竟在他心里留下了什么。刀光剑影,女杀手的动作迅速得没有让他来得及感到任何疼痛。他捧出自己的心脏,那一刻他看到原来那个女孩子在他心里留下的只是一颗眼泪,他至此记住了她的眼泪;也就在那一刻,男主角死了。
这是一个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的过程。这段情节出现在某部电影之中。它是漫生二十岁之前看过的最难忘的一部影片。关于这部电影,我想说的是,一万个人去看它,一万个人在其中大喜大悲,不能自已。
漫生姥姥的那只猫在老妇人去世的第二天从人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她是一个身心疲惫的女人在生命最后的光阴里唯一的慰籍。虽然女人的邻居曾说她蹲在窗台俯视一切的姿态让他们感到脊柱发凉。
她不过是一个忧伤的女子。漫生在二十岁之前一直一直地为她申辩着。
漫生,气质干净的上海男人。十九岁到二十三岁到大连念大学。大连是非常干净的城市,到处是宁静的广场和郁郁葱葱的草坪以及行道树。大学里面漫生念的是哲学,但是毕业以后他没有从事任何与哲学有关的职业。他是那种愿意在从容的生活中体会平淡的幸福的男人,不要任何的动荡和阴影。而事实上,他的一生也确实是按照这样的标准前行。除去一个女人,一个漫生在十六岁遇见,二十五岁重逢的女人。
二十五岁的漫生走在北京西路斑驳的林荫道上,阳光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歌声,歌声穿越重重阻隔直达他的耳畔。音质明亮得使他感到耳膜的震痛。他看到了那个人,她站在屋顶歌唱。那一刻他确定那歌声并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另一种别的什么介质传递到他这里的。
这个阳光灼热的午后,女人站在屋顶歌唱。她朝着太阳的方向歌唱,强烈的光线刺得她满脸泪水。她的声音华丽得像一张旧唱片。她使漫生想起了另一个人。十六岁的夏天,女孩从教室门外目眩的阳光里走进来,漫生觉得她长着一张猫一样忧伤的脸,眼角的线条寂静无声。燥热的校园午后,女孩站在惨白的聚光灯下,目光炯炯地吟诵着海子的诗。她身上的光芒慑住了会场里的每一个人。夏天的校园异常的安静。安静的校园令人怀疑。
这个时候女人的猫正在爬满藤蔓植物的阳台上睡午觉。它们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衰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直至没有。
后来漫生在空旷的城市中心再次遇见这个女人。
南方城市温润潮湿的傍晚,有鸟群飞过的百合广场。城市的黄昏涌动不息的人群,他一眼就从中把她辨认了出来。漫生对女人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他直视她的眼睛,可以望到很深很深,过去与未来纠结交织的潮水澎湃。
百合广场附近的星巴克。有昏暗的灯光和音乐,影影绰绰的时光败落的痕迹。
女人持着精致的银质小匙,悠然地搅拌着白瓷杯里褐色的混浊液体。漫生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尊雕像。
女人喃喃地说她的猫死了。它们害了病。孤独是一种疾病。它们相继失踪,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它们是如此奇怪的一种动物,会在死前远远逃开,不让爱她的人看见她的死亡。猫的墓是在爱人的心里。女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你无法分辨她是以一种倾诉的口吻,还是仅仅只是自言自语。
半小时以后她开始变得不自然,漫生可以明显的觉察出她身体的不适。有一刻,他的手就要落到她冰冷潮湿的脸上,但是女人仓促告别慌忙离去。她留下的半杯咖啡已经丧失了温度。
她身上凝结太多漫生试图揭开却无力揭开的迷,她的离去使漫生又一次陷入了某种空无着落的境地之中。
这个女人其实就是我们一再提起的夏楠。这件事情发生在漫生二十五岁的那一年。关于这一切漫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包括白筱竹。多年后漫生重新回忆起这些,已是隔岸观花的平静心情。他相信自己的心里会有一座墓,里面埋葬的应该不仅仅是年少无知时的感伤。
(十三)每个人都有个结局
我们的二十五岁是一个多事之秋。
那一年的同学会上,我见到了由于久别而逐渐沉入记忆深处的人们。他们如同春天的鱼一般重新浮上水面。除了间断着联系的漫生,还有刚从澳洲回来的尹伊,和新婚的林杉绮。
据林杉绮说,张哲当时也回上海作短暂的停留,只是没有来参加那次的同学会,原因不明。他还是只身一人,而她终于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从她如花的笑嫣里读出叹息。我相信这个结局在八年前机场送别的时候她就已经料到,她是睿智的女子。杉绮说现在工作很辛苦,她和先生都在拼命奋斗。他们打算前十年打拼,赚足够的钱,然后环球旅行。他们决定不要孩子。
久别的尹伊显得非常消瘦,脸上泛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心疼。后来我知道她父母经营的大财团在那一年破产,他们失掉了几乎所有的家产,尹伊的父母在一个郁闷的黎明卧轨自杀。认尸的时候,尹伊独自面对惨不忍睹的场面。她一下子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变成一个身处异地一穷二白的流浪者。这一切的变故使她的心变得坚硬而顽强。那一次回国她没有向任何人诉说。她默默地回来看望了她最好的朋友,参加了高中毕业后的第二次同学聚会后,又默默地离开。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得以知晓的。
只有夏楠,没有人提起关于夏楠的任何消息。我试着询问尹伊,我说我需要写一部人物传记式的长篇专栏,我希望她能够向我提供关于夏楠的资料。我说我感觉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尹伊笑而不答,临走的时候向我要了通讯地址。年底的时候,我相继得到了尹伊和张哲离开的消息。
其实那一年,我们一直关注的夏楠正在市郊的一所戒毒所里。在她的猫相继死去之后的日子里,她每天沉溺于酒精和激烈的电子乐带来的幻觉之中,终于导致胃出血而被送进医院。出院后她迅速学会了用大麻来麻痹身体的疼痛。尹伊回来的时候她的用量已经非常的大,身体变得很坏。常常和人说话到一半就必须离开去用药,甚至已经开始使用静脉注射。
尹伊一个耳光把她打翻在地上,她看着她最好的朋友蜷缩在墙角眼泪纵横痛不欲生的样子。她走过去抱住她说,夏楠听话,明天我们就去戒毒所。别怕,我会帮你的,我一直在你身边。
那个阳光明亮的使人眼花的早晨,站在戒毒所的大门口,夏楠说,尹伊,我真的要进去吗。尹伊点点头说是,必须进去。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这一切就像是八年前她们在医院妇科的候诊室里,但是八年过去了,她们已经不再是那两个惊恐而勇敢的十七岁少女,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二十五岁的女子,要么已经丢掉了梦想,要么付出更大的代价去坚持它。
就在夏楠住进戒毒所的那一年里,张哲正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着她。他和林杉绮见了面,杉绮刚刚结了婚,头发还是一贯的长。她用一个风格简洁的发饰把它们盘在脑后,精干的样子。张哲用一年的时间几乎走遍了整个上海,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夏楠的下落。他想或许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又或许她已经像杉绮一样有了家庭和孩子,在世界的某个点上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于是年底的时候,张哲带着怅然若失的心情搭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几天后,刚刚出院的夏楠在同一个机场给尹伊送机。
这一切是如此的交错无常。
之后的三年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夏楠。唯一的信息是我似乎曾听人说:夏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去西安,带着她的猫。一路上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只和两只猫说话。她在外面走了三年,失去了所有联系三年。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这么说过,或者仅仅是我为了填补这空白的三年而臆造出来的事实。
而漫生则坚持说夏楠的猫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没有理由,死了就是死了。我不知道该相信他还是相信我自己。
另外,尹伊在回澳洲之后给我陆续寄来卡带,里面录着她的口述。絮絮叨叨的少年往事,有的时候又跳跃到现在甚至假想中的未来。一年一盒,从不间断。这样,以上我所纪录的事件原型就慢慢堆积起来。有时候我把卡带拿到漫生的唱片店里,尹伊的声音显得模糊而悲苦,两个人听完以后都很沉默。
一直到三年后我们从报纸上得到夏楠的死讯。
夏楠在飞往美国之前给尹伊写了一封信。
她说亲爱的尹伊,我又要嫁人了。美籍台商,比我大十五岁,善良而俗气的男人。婚后我们去美国。我也许永远都无法爱上他,也许以后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但是无所谓,我嫁的只是一张美国护照。
我要去那个国度,我想见一见他,哪怕只是一面。一面也足够了。我没有钱,办不起旅游签证,我想我这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钱。所以我手中抓着的只剩下了婚姻。
最近听到一首歌,叫《一生有你》。曾经我以为自己是可以忘记他,似乎已经要忘记他了,然而终于,时间摧毁了我所有的信念。一些人,一些感情在最初的时候只是生在皮肤表面的一个瘤,如果不忍痛割除它,就会慢慢转移到皮下。这时再想割除它,就会更痛并且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如果继续任其发展,就会蔓延到心脏,那个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种绝症,剜除它的同时也将剜除自己的生命。现在,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我们都已经二十九岁了,九是一个界限。我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只是我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亲爱的尹伊,早点嫁人,早点融入生活,趁二十岁还没有过去,趁我们还有力量在命运的激流中挣扎一下。
……
是的,我们都已经二十九岁了。时间像是一个魔法游戏,年轻的时光转瞬即逝。我想我也应该尽快嫁人,趁二十岁还没有过去,趁我还有力量在命运的激流中挣扎一下。
我在社区的BBS里发了一张贴子。征婚。
我说男性,单身,45岁以下,有结婚意向者请与我联系。身心健全,无严重不良嗜好。上海临近城市。拥有一笔积蓄可以经营一家小规模的花店、书店,或益智玩具店者更佳。
本人姓名白筱竹,29岁,单生。城市上海。传统文学刊物专栏编辑。
一星期后收到九条回复。只有一个叫做Manson的男人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下了线我打电话给他,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接了电话。我说Manson你好,我是白筱竹。男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筱竹,我是漫生。单身,29岁,有结婚意向。身心健全,无不良嗜好。城市上海。如果抵掉我的唱片店,那么置一家店铺,经营任意鲜花、书籍,或者益智玩具都没有问题。我笑,我说其实唱片店也很好。
两周后,我们举行了婚礼。这场恋情迅速得连我们自己都不曾预期,可是我们已经相识了有十三年之久。爱情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惨重。惨重的只是心里的失望。而失望一旦被习惯,是可以被琐碎的生活细节即刻填满的。
故事从一双玻璃鞋开始。最初灰姑娘还没有回忆,不懂小王子有多美丽。直到伊甸园长出第一颗菩提,我们才会学孤寂,在天鹅湖畔边走边寻觅。最后,每个人都有个结局。只是踏破了玻璃鞋之后,你的小王子跑到哪里?蝴蝶的玫瑰可能依然留在几亿年前的寒武纪,怕镜花水月终于来不及去相遇。
王菲的《寓言》专辑,A面第一首,《寒武纪》。
婚后,我在光线昏暗的唱片店里听了很多的歌,漫生喜欢的陈升、黄大炜、齐豫,还有王菲。我辞掉了原本在杂志社的工作,开始真正着手写一部小说,我给它起的名字是--单行道。
生命是一条曲折迂回,分叉丛生的单行道,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
我在扉页上写着这句话。
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每个人皈依自己的宗教。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寻找。没有人相信其实不用找。
这是林夕的词,我相信林夕是一个天才。
尹伊的卡带还是在每年的年底如期而至,她源源不断地给我传输写作的素材和灵感。我反复听着这些录音的时候漫生会在我的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很沉默,沉默得连眼泪都没有。尹伊从来没有留下过她的回邮地址,我无法告诉她夏楠已经死了。可怜的尹伊至死都不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她亲爱的夏楠早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那架美机刚出跑道就发生了爆炸,爆炸原因至今不明。死亡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林杉绮说的真准,英年早逝,死于非命,无人追悼。原来结局是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经拟定了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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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也没意义
如果我翻白眼
不是为了你
2002-03-23 07:12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