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她叫玖。
玖在字典上的解释是：像玉的浅黑色石头。她的名字带着淡淡的阴暗。我看过她那双眼睛，仿佛也是永远的浅黑色。
我和玖从小就一起住在孤儿院里。大家都叫我“徊”，说是我亲生父母丢弃我时，篮子夹缝里隔着张纸，是张撕下一半的广告纸，纸上就写着这个字。大约是“悔”的意思，玖是这么告诉我的。我问起玖，她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她总是说，不知道啊，然后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在孤儿院里住了十七年了，其间有好多次遇到人家要领养我或者玖，我们都拒绝了，因为我们说好不分开的。
我和玖从原本被照顾的对象，变成现在帮助照顾其他孤儿的义工。孤儿院照顾我们，因此每星期我们都能拿到工钱，够平日零用。
我们也上学的，可以说是很刻苦，我们说好要一起考上好的大学，然后找一份零时工做，再一起租间房子。因为等我们满18岁了，孤儿院就不会再收容我们，我们要为日后的生存作打算。
玖的生活方式和我没什么两样，只是我总能从她浅黑色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忧郁。我一直疑惑，我和玖形影不离，她有什么心事我会不知道呢？
这一年的冬天不怎么冷，我们常晒着太阳聊天，虽然话题常常重复着，但每次都有新的内容补充进来，所以也就不曾厌倦。
“徊，你想有个家吗？”
“想啊，我和你在一起就特别有家的感觉。”
“你没有过真正意义的家，怎么知道家是什么感觉？”
“家里不过是一些流着相近的血的人，会有身体的感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感应地厉害，血液仿佛在奔腾着。”
玖笑起来，她笑起来很漂亮，可我仍能觉察到她嘴角的浅黑色。
“玖，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无聊啊，随便问问。”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
“徊，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会怎么样？”
我很吃惊，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怎么会呢？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说好不分开的！”
玖又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那么天真啊你！哪会真的不分开！终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可以真正与你厮守一生的人，我要让位的。”
“可你是我最亲的家人……”
“家人和爱人是不一样的。”
“干嘛说那么以后的事，玖，我们不说了好吗？”
“恩。好吧。回房间休息去。”
我和玖手挽着手走着，她一直在哼着一首曲子，可惜我叫不出名字。
学校班级里有个男孩子喜欢我。他是个很优秀的男生，总给人可靠的感觉，家世或许也挺不错。
玖鼓励他追我，当时我一直不清楚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男生对我很不错，关怀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体贴的照顾，我幸福极了，对于一个孤儿，受这样的爱是无法不陶醉的。我认为，这个男生就是玖跟我说的，可以厮守一生的人。
玖创造一切的机会让我和那男生在一起，说是多给我和他交流的空间。于是，我渐渐感到玖疏远了我。
我和玖仍很努力地学习。但和以前不同的是，我的努力不再是为了和玖考一个大学，而是为了和那优秀的男生考进一个大学。
玖在学校里变得越发沉默。有时我走过去想和她说说话，她就打趣似地赶我走：“有时间找我干什么，和他聊天啊！别傻站在这！”
我无奈地走开，我习惯于服从玖的话。我觉得玖的浅黑色仿佛越来越浓了，她几乎变为一个阴影了，确切地说，我觉得她被阴影笼罩着。
我开始和那男生形影不离，以至我生活的支柱的重心从玖那里转到了那个男生那里。
玖的沉默让她显得孤独。我有心，却无法走近她的世界。
那天天气很阴沉，四周的一切都是浅黑色的，我感觉是暴风雨即将来临。
玖竟主动叫我去和她说话，我很兴奋，血液奔腾起来，但不是亲切感让它奔腾，是我有莫名的不祥预感。
“徊，我要离开你了。”
玖的第一句话就像是一个霹雳。
“啊！去哪里？”
“我妈妈要带我去美国。”
“你妈妈？”我更是吃惊不小。
“恩。她到孤儿院找我，要带我走。”
“一定要去那么远吗？”
“恩。她是我妈妈，我必须跟她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挤出一句：“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中午的飞机，你别送我了，你要上学的。”
我盲目地服从，我点了点头。
“徊，好好保重！”玖转过身向她房间走去。
我看到她的背影，浓黑的，在一片浅黑色的环境中，瑟瑟的样子。
天上真的一个霹雳，不一会粗重的雨就落下来，打湿了窗玻璃。雨提醒了我，我落下了眼泪。
第二天，我就开始了没有玖在身边的生活，尽管先前已有疏远一段时间了，但还是能天天看见她；现在，总有供血不足的感觉。
那个男生是我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
我常回忆玖，看我和她一起的合影的照片。在有太阳的日子里，就想到和玖聊天时愉悦的感觉。
我常怀念玖像姐姐那样照顾我的情景，而实际上，她还比我小2个月。那个男生还像以往那样关心我，照顾我，但他对我的爱和玖对我的爱是完全不同的。
我终于和那男生考进了同一所重点大学。
那个暑假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男生的家里条件很好，给他不少钱，他就带我到广西旅游。我们在整个旅途中都无比顺利、欢畅。那段时间里，我坚信，那男生是我生命的全部，至于玖，我想是只能偶尔供怀念了。
旅行回来后，我决定再到孤儿院去看看。我已经搬出去住了，在那男生的帮助下，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算是个自己的窝了。
我碰到了孤儿院的其他义工，她们都是一脸憔悴的样子。院长交给我一封信，并强忍住颤抖的嗓音告诉我：
玖，她死了，是自杀。
我顿时觉得整个世界崩塌了，耳边嗡嗡作响，眼泪如瀑般落下。我扯着喉咙叫着：“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当时是太激动了，几个义工把我拉回我原来住的那个房间，我用被子蒙住头，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玖不是和她妈妈一起去美国的吗？她应该很幸福的，怎么会自杀！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读玖的信：
徊，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在天堂微笑着看着你，为你祈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那是我妈帮我取的，她说，我永远只是块发黑的石头，是无论如何不会变成玉的，我只是块石头啊！我所谓的妈讨厌我，因为我没有爸爸，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十八年前她遗弃了我，现在把我找回来，只是想有一个可靠的看房子的仆人。我在屈辱中生活。我选择死是要报复她，让她痛苦。也许你觉得我可笑，但我已选择了，就无法改变。相信你现在没有我仍能幸福地生活。
我在天堂与你同行。
信纸已几乎被我的眼泪浸透了。玖的死是她早就预计好的，她为什么那么傻……那天我应该去机场给她送行的，我为什么那么听她的话……我不该忽略她的，不该只顾和那男生在一起……不该……
我的泪要哭干了，仅存抽噎。我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去找院长。
“玖是服安眠药自杀的，根据现场判断，她一边服药，一边看你和她以前拍的照片……”
“玖的母亲出现已经好几年了，每年的春节都会来一次，要带她走，玖一直不肯，她说要帮你找到幸福才离开……”
“玖做出这样的选择实在出乎意料，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这一句一句的话都像在我的头骨上划痕，一刀又一刀，让我疼痛欲绝。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玖的样子，她的浅黑色的眼眸，她带浅黑色的笑容。
玖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有带走，却给我留下了幸福。
虽然我仍无法理解她的死，但我不会指责她的。
我没有资格指责玖。
玖的骨灰被带回上海来，我给她找了一个可以常常晒到太阳的墓地。
那个男生始终在我身边支撑着我。我不知道我现在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保留玖唯一留给我的幸福。
在我20岁的生日那天，那男生说有一样特别的礼物给我。在一大片阳光照耀下的草坪上，他向我伸出了紧握着的右手，五指张开，手心里是一块浅黑色的石头，像玉。
我怔住了。
“这是玖出国前给我的，让我把它作为20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你，不到今天不能让你知道……”
我紧紧捏着这块石头，泪水再一次倾泻下来。
我抱着那男生在阳光普照的草坪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玖，你让我感激一生，怀念一生。
我应该早些让你知道，你不是浅黑的石头，你是宝玉……
2002-04-09 08:18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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