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原先并不知道他，后来因为看侯孝贤的电影，知道侯孝贤很受沈从文的影响，不免就对他多了写好奇与关注。去图书馆借来一本“沈从文妙语录”，乍一翻，缠长而拗口的句子，温厚绵绵的语气，哎呀，与我的性格实在相差太远，一时间，怎么也接受不了。只是，对于文学作品看得不多的我，却也和初次与侯孝贤的超长镜头照面时一样，在脑海中刻留下一副非常的与众不同的印象——他的镜头——他的文字——深蕴着非常个人化的小世界。

然而因为我是浮躁的，浮躁的心，还真的翻不动他的书——仅仅是采撷来的文字片断，也觉得看不进去。直到有一天，我独自走上桥头，望着桥下的车流，和四围的行人与建筑——我想着侯孝贤曾经说到小时的他，偶然爬到大树上去摘果子，忽然一凝神，四下一望，刹那感觉到时间和空间的存在。这种感觉，一直渗透在他的电影里。他看事情的视角，他观察世界的方法，都脱不开、生发于童年时这一经验的种子。海德格尔的“在”，是不是也应从这里去感觉，去体会？他的名著不就叫《存在与时间》吗？

那么这和沈从文有什么关系？沈氏在《水云》一文以自问自答的方式，探讨命运和理性的关系，一会自言自语说人生是可以按照理性的指导，做出计划来去安排；一会又有另一个声音从冥冥中跳出来激烈地予以否定……最后也不见什么结果，不了了之之余，还是回到道家的莫要刻意而为、只当顺其自然，而已。并把这样的人生态度，叫做新道家的态度。

是啊，在时间和空间之中，什么东西不是顺应着“天意”流动着、往复着？谁能逃得开？躲得掉？沈从文的文风是游于造化自然，在一片天机呈现中达到技巧的最高境界——无技巧的技巧——偏偏沈氏又特别的重视技巧，多少回提及、强调——那么在技巧的背后，是沈氏对“天地既极博大，也极残忍”的的体会——使人不由想到另一位遍尝了人生百般滋味、末了看透人生真相遁入空门的宏一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

天下的道理，百川入海，终汇为一，那这个“一”到底是什么呢？宏一、宏一，到底宏的是哪个“一”？是一切都如烟似梦、皆为空幻的“一”？还是孕育众生、其德浩生的“一”？是博大的“一”，还是残忍的“一”？是一，是二，是一而二，或二而一，这样，那样，能不叫人悲欣交集？

沈从文自小经历多舛，小小的孩子，看惯了生与死——提起腿，照着地上被砍下的头颅，就是一脚！天地的不仁，个人生命的颓败或屠戮在他看来已觉得平常（《沈从文自传》），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刚刚尝到一点不清不楚的意思，刚刚有过羞涩的甜蜜，便不得不由着命运的摆布，亲自摆渡将心中的少年送向那想不到的远方，然后，河水还是那么静，狗儿还是那么悠闲，人已不再，心已绝望。（《边城》）或者把佛经借来，把里面的传说，编成美丽的故事，圆一些难圆的梦……

慢慢的，即使是在飞扬的年纪，浪漫似也远我而去，然而想到沈从文，再到我自己，便只剩下不识愁滋味的强辞说愁的惭愧而已。沈氏的愁，乍看来是轻柔的，都是小小的生命的爱或恨，希冀与绝望，在情绪尚未膨胀起来的时候，故事就悄然结束，沈从文关系的东西，是我们转眼就当作云烟的东西——她们本身是那么的不起眼，在五四后的动荡时代，它们的微不足道，写来惹人嗤笑。不过，对于我们永远高唱着的“大”时代来说，细语低徊的“小”人物、“小”故事，却更为弥足珍贵，更难以从我们的心上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