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st la vie
我们手拉着手飞翔,你在我的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圆圈。随后我们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运动,你极富垂直感地离我越来越远,我伸出手,只碰到一团紫红色的空气。
9月中旬的一场大雨让我猝不及防,站在车站牌下开始期望从天上掉下一把折伞。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季,为了等一盘昙花一现我们面对面坐着睡得很熟。那天我们都做梦了,梦里有前所未有的气味,迷人而且香甜。
教堂里只有寥寥几个人,阴湿的地上有一排灰色的脚印。我极其狼狈地坐进第三排最中间的位子。那个作为是我的,旁边的是她的。我把百合花放在没有她的空位上,雨水腥湿的味道交杂在花蕊的中心。
我开始跟着旋律唱赞美诗。有时候我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唱什么。圣主,圣子,圣灵。我不断重复这三个词语,好像每念一遍就可以把某些情绪刻画得更深邃一点。那时我所不能控制的,我只有让自己不去忘记。我把握拳到的手贴到心口上,它们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指甲上面的水滴冰冷地刺醒我的肌质。我不停抚摩它们的不安。我们一起熔化,结晶。
百合花瓣上的水珠坠落到地上的重量足够发出一声叹息,时间是一种能量的承载物,它们之间成反比。教堂里的人数停留在19个的样子。其实我完全可以说20个左右的,为什么执意要说19个呢?我不知道,我的问题很无聊,所以其他器官拒绝配合回答,比如舌头,嘴唇。
走的时候一如往常没有带走花束,它的香气和泥土的味道渐渐从教堂的屋顶渗出漫到大街上。路口的车辆湿漉漉地奔走,隔壁小学的音乐教室里传出一连串不和谐音,也许某个音乐神童会从这里走出去吧。我沿着街沿边上走,无数美丽的情绪直接穿过我的身体找寻自己的目标。我猜测着路人的表情,阴冷的早晨,我不过是一个神经质的,刚做完礼拜的女人。
大致我已经戒掉每天早起喝拿铁的习惯,据说那对身体没有益处。每周我会去METRO买一大包新鲜的鸡蛋牛奶面包还有色拉。我的窗户每晚正对METRO黄色的广告灯,我喜欢它的名字,在法语里它的意思应该是地铁。那个夏季学的法语我几乎都忘光了,每次只能微笑地看着对方说,Bon jour、Bonne nuit。似乎一个是表示问好而另一个则是道别,每天周旋在没有重音的音节里面以致最终沦陷。
C'est la vie。这一季好像很流行这样一句话,读的时候嘴唇间不需要磨擦,只三个音节,就可以表示一句完整的意思。
我又开始不停地念这句话,对座的人看了我一眼轻声对身边的女人说,Il est malade. (她病了)我朝他微笑,他是个医生,一定是。所以他知道我病了。Messieur,我停顿了一下,可是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我在地铁里坐了很久,我必须从城市的最北端跑到最西面,今天是周日,我想上山。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山了,我很高兴,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于是我拦住一辆家用车对车上的男人微笑,Bon week-end,我说着不流利的句子,他友好地点头。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Je suit Chinois. (我是中国人)我说。然后向他道谢,我喜欢这里的人,有着温和的面容,一切都让我没有拘谨感。Aree, plairir. (非常乐意)他说,我们礼貌地道别。
去年在Alsace的时候每个月都会去Strasbourg,它是那里著名的景点。白墙红瓦的私人磨坊和歌特式的大教堂Cathedrale,很多游客坐在船上像观看动物园一般看着陆地上的人们,我用艰涩的预言和皮匠们说话,它们邀我共进午餐。
关于Mont-St-Michel (圣米歇尔山)的传说充满宗教气味,每年都会有朝圣者穿越长堤到达西部的这个小岛上(科唐坦半岛)。这里的石阶修得相当好,比起同在诺曼底内的Rouen要好很多。翻爬Rouen的山丘时我跟着一个美籍的旅行家,我默不做声地拍了很多照片,接着回到住的地方仔细地洗出各种图像。
我在底层的“施舍殿”里吃了些免费提供的粗面包积蓄绕着山顶的教堂外沿走,海上的潮汐一点点漫上山脚,然后突然收手倒回去。我躺在地上使劲往上看,那时候我们是相互牵着手的,Philip坐在街口的露天CAFE里给我们画了第一张肖像画。
我从背包里把把卡纸掏出来,Philip已经回到了家乡——La Loire(卢瓦尔)。初高中地理课本上可能有写过这个名字,可我一开始总是把它和法国的里尔还有德国的鲁尔搞错,一直搞错。现在再看他给我们画的画像居然充满钢铁质的粒度和魔幻气质。那天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说着最喜欢的事物,Philip喜欢美女和画,她喜欢科尼亚克,因为那里盛产干邑。大陆海洋性气候令我们肤色润泽,我含着笑看着他们。
回住处的时候道路显得有些拥挤,早上或中午过来朝圣参观的人们纷纷穿梭往来。蓝紫色的云朵大块大块地堆积起来,我竖起领口往回走竟然又碰到送我来的男人。我扬起手,他友好地朝我微笑,车随即停下来。
火车已经开走了,他说。我点点头同时表示歉意。他摇摇手又是微笑,我们原来住同一个区,他惊讶地张张嘴,我笑了。
Il va plenvoir.(要下雨了)很久以后他说。我朝车窗外探了探头,蓝紫色的云朵还在不停堆积,我又点点头,他努力把车开的更快一些。
可能是一星期连续工作的缘故,我终于没有支持住睡在了车上。可以停到雨点打在车窗上的声音,他似乎跟我说话可我无论如何也听不清。C'est la vie,我轻轻的说。
他把我拍醒的时候蓝褐色眼睛凑得很近,好像是车子没油了。我含糊弄懂了他的意思。接着痴呆地坐在位子上看着他,他又笑了,于是我也扯了扯嘴角。
我把手贴在玻璃窗上,雨点密集地向我涌来又倏地被挡住。在Montmartre(蒙马特)时候我们经常会在下雨的傍晚跑到附近的小广场上。 这里是全法最高的地方,有着最著名的Moulin Rouge。我们哼这忧伤的歌剧跳着快乐的舞蹈。我们最初来到这边的日子她总是紧紧拉着我,手牵着彼此。
Mende!(该死!)车上的男人敲了一下方向盘,我们无措。最后他问我是否介意先到他家,就在前面的路口,这里离我的住处大概还有三十分钟的车程。我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A denx pas d'ici(很近的),他又强调了一遍,这是个严肃的男人,我笑了。
我把扎成束的头发方下来舒适的陷到沙发里。他给我找来毛巾又礼貌的端来一杯热咖啡。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一口喝了。我浑身都在发抖,他找了一条被子被我盖上。Merci,我用微弱的声音说。
雨还是在下,他打了电话给拖车公司明天就可以拿到车了。我把自己蜷曲成一团安静地听他用唱歌一般的节奏说着话。我想自己其实可以问他借把伞之类的坐车回家,可是我没有这样要求,我感到她的神情看穿了我沙漠一样的寂寞。我是寂寞的,我口渴。
我看着他努力不开口,他放了一张韦伯的唱片,好像是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我记起高中英语课本里学到的时候,当我们读到Catherine吻了phantom时我们愉快地偷笑了。那个时候我们的身体还是年轻着的,我习惯在她的手指上给自己的手指做运动。我们都有喜悦的面容。
他坐下来一口一口喝热咖啡,热气升到屋子上空便不再往上。他也安静地看着我,他是个认真严肃的男人。
Il fant nuit.(天黑了)他小声说着匍匐过来抱着我神色非常紧张。我想他一定没有抱过一个陌生女人,一定没有。我把头靠上他的脸颊,热度迅速传递开,他又低低诅咒了一句起身拿药给我。我还是笑。
我们看《尤丽西斯的凝视》,看的时候谁也没发声音,严肃的德国导演,和同样严肃的电影音乐。
Philip和她的身体浮现出来。我站在窗口看他们拥抱彼此。我说Philip是卢瓦尔的莫迪里阿尼,他给她画的侧裸像一直挂在我们的卧室里,好像时时提醒着我,这里有一个健康旺盛的生命。
每次她都会煮拿铁给我和Philip,如果Philip留下吃饭她还会做些中国菜。她的手艺好极了,我相信古老的谚语,抓住男人的胃的女人是聪明的。
我们跟着Philip在涂有粉色墙漆的俗到极点的Montmartre小咖啡馆里,他说Monet还有什么什么的画家在这里留下过什么。我想到杜拉斯笔下的那个法国咖啡馆,很多很多未出名的的作家之类都会花一杯咖啡的钱呆上一天,比如萨特。我们轻声说话轻声微笑,Philip的炭笔浅浅滑过我们光滑洁净的脸。
我在他怀里躺着,一点点寻找电影镜头里失落的胶片,我不认识这个有着法兰西血统的男人,就像当初她不认识Philip却和他一起在路边叫卖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接着把Philip带回了家。
Non,我叹了口气把被子包紧,让身体深深扎进去。他低下头看看我,用手环绕住我的肩膀,呼吸的热气一波波骚扰着毛孔。我略抬高下巴,用嘴唇和他相对。——他是个严肃的男人。
Philip要求给我画画的时候我答应了,当他动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要的是个裸体模特。我落荒而逃,Moulin Rouge的灯光打在遥远的心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到哪里我们都是异乡。
深夜回去的时候Philip抱着她坐在客厅等我。她走上来亲吻我的额头,Philip耸耸肩对我做个鬼脸,我尴尬地嘟嘟嘴巴,腼腆地笑了。我们的身体都很年轻,但我隐隐感到杜拉斯被酒精撕扯的苍老的声响慢慢种进我的心里。她绝口不提的西贡,越南,家乡。我闭上眼睛。
电视屏幕一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吃掉了,VCD显示荧蓝色的数字:01:01:57。我被镶嵌在温暖的被子里的身体开始扭动,我唱以前和现在喜欢的歌。我的放肆真实地钉到了他,于是他的面容中开始布满受伤的神态,眼睛清澈鼻子高挺,皮肤干燥白皙,是我喜欢的一种血统。
还在悠长的弄堂的日子。我和她爬到晒台的屋顶上说话,这样就没人会发现。每一次她都带上她的白色的波斯猫,然后由它一个人玩耍,知道它从屋顶上掉下去。一般说来猫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也许是变种的关系吧。我不觉得伤心,我不晓得,她开心极了。
看到Philip的那会儿我突然怀念那只白色的波斯猫。记忆像一种潮汛漫过干涸的土地,每一个细孔都在拼命吸吮到不能再湿润为止。我发现那只猫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的,它的四肢没有各就各位。
他拿出VCD用很低沉的音色问我想听什么。
Hotel California,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用法语音标朗读的两个单词。
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把格式固定在Repeat后又倒了一杯咖啡给我,我再次迟疑了一下,随即接了下来。他顺势坐下来,依旧用手抱住我同时用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眶很湿润。
在中国的时候学校出去大概5分钟的路程就可以在左手第二个拐口里19米看到“Hotel California”,老板在街口的电线柱上用红色的油漆刷了一排字:向前19米,终年无休,Hotel California。
我和她去的时候老板的脸上满是讶异。“Hotel California”里都是啤酒和摇滚乐的味道。我跑上去换了一张冰冷的电子流水线,我们像两朵傲慢的向日葵开出刺眼的花瓣。
那些场景Philip是不会知道,他也丝毫不奇怪她有着某些唯美倾向导致的自残行为。“Hotel California”里她愉快的和陌生人交谈,笑声像银色的水。我只管一张张换主人的几大柜CD,那个神情粗鲁的男人一声不吭地拿出他喜欢的所有CD专注地看着我一遍遍挑选。我的神经质在这里一览无余,一天内我放了27遍老鹰的Hotel California。她只是欢快地说话大声笑,我想到那只粗大的右手涂刷的广告:向前19米,终年无休,Hotel California。这个地方的慢慢把我分食。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And I was think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我在他的手臂里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他把手微微收紧跟着我的声音一起附和,我最终也可以用唱诗班似的节奏特质跟他讲Hotel California。我一边讲一遍咳嗽,我想咳出些血来于是很用力用心地去做结果把他吓坏了。他是个认真严肃的男人,我大笑。
他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游移然后停我说在“Hotel California”整2年琐碎的事情。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的语言到Montmartre之前就水土流失了,也可以说,我并不清楚这几年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用善良的眼神回应我,轻轻在我额头亲吻了一下。我想起在Montmartre的小屋子里,Philip不再的夜晚,我都会这样亲吻她然后道晚安。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墙上的挂钟敲了12下,我说是灰姑娘变回原型的时刻了,说完我突然很想哭。
我已经完好而彻底地纪念了她700天。
Hotel California里常年满布绿色的灰尘,深夜11点找不到她接着我跑了进去。她没有欢快地说话她只是在欢快地搂着表情尴尬的老板。老板不做声但定定看着我,我的站姿维持7秒钟后各自归位。11月寒露的夜晚,我找了一对影子顾怜。
很久以前Philip抱起我叫我Mon Cheri,我的脑子分成几大块类似蒙太奇式地进行回放。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那个样子,她的尖叫刺耳锐利。我曾告诉Philip不要轻易碰我我不想害他。不晓得他有没有后悔把我当作戏言。
而Hotel California的老板,他的粗大的右手被移动了位置。
我带她来Montmartre,我以为不再会发生。Moulin Rouge是她的诅咒,天寒地冻大跳cancan dance。
在这之前我是不会让任何人亲吻我的,Hotel California的主人没有,Philip也没有。我不希望他们在缺少任何有用的器官,那只白色的波斯猫,跌下楼的时候还剩两只脚。
眼前这个抱着我的法国男人,他是个认真严肃德语人,血液里充满贵族气息。她的置换游戏终于了结在她所有的收藏的标本中。看到的时候我使劲的呕吐,我想她最后是对的,她不应该这么过日子,我也没有办法继续过着她的日子。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缓缓对他说,他的怀抱温暖宽阔。
我把所有的标本同她放在了一起,那只为我挑选国CD的粗大的手早已萎缩成一滩死水。我拼命忍住呕吐的欲望把一切都做的很好,她终于完成了她自己,她也不会再孤独了。
Last thing I remember,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We'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早上走的时候他还睡得很深,睫毛修长面容沉静。我找了笔在纸上写了“Merci”留在桌上。
回到住处以后开始收拾衣服,今天下午房东就要来收掉房子了,我有两个选择可是我一个都没要。我一定要自己走。
Hotel California依然在拐角的19米,电线柱上的油漆还可以辨认。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很长的前奏,那天我就是因为爱听它的前奏所以自私的把这首歌放了27遍,我是记得的。
老板在角落里用单手翻看摇滚杂志,我走到他对面坐下。他的面孔出现生动的变化。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pl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And time of year, you can find it here.
对不起。最后我说,轻轻吻了他的嘴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欠他这两件东西,我是一定要还的。
他的手心里充满皱纹皱纹里又充满弯曲,我第二次看他这么笑,第一次是他用单手环住我的时候。我们为一张没有简介的CD肆意胡闹,我几乎可以触到他的胡渣。
我要走了,我说。我可以离开Hotle California了。他摊开剩下的那只手的掌心,我小心地把自己的手心对准放进去,他曾经想这么拉住我,曾经这么想过。
我妻子陪女儿出去了,不然可以给你介绍一下。他站起来送我到门口。
我朝他微笑。
第二年二月,尼斯(Nice)狂欢节。
拜访房东太太时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认出我来,她很高兴。
他说他叫Rang,老太太说,他的眼睛真好看,是蓝褐色的。我的上帝,多漂亮的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这里有哪家旅馆叫Hotel California的啊。
在Nice过完狂欢节后我又回到Caen(康城)。
我准备在去一次Mont-St-Michel,我仍旧按照当时的路线从最北端跑到最西面。看到山的时候我想我也许该再坐一次Free ride。四周的车辆川流不息,我把手扬在空中大约半分钟。一辆家用车开来慢慢停下。
我们也去Mont-St-Michel,你介意和我的朋友挤一下么?——说话的大概是个意大利人,乘着尼斯狂欢节的日子来这里。我保持微笑。
Non,我说。他绅士地为我打开后车门。
——你知道Hotel California怎么去么?突如其来的声音,他说,我找了很久。
我感到身边有一双蓝褐色的眼睛。
他是个认真严肃的男人。
是的。先生。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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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 is phenomenon.
2002-09-17 05:43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