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尽头在哪里。

有时候就这样莫名地自问。坐在电脑前的她，零乱的长发披散下
来，在肩膀和背上纠结缠绕。嘴唇涂成黑夜的颜色，凄艳地笑。

她光着身子写作，好像这样可以让自己听清灵魂的声音。干净而
年轻的皮肤，好像有明亮的水滴滑落，印出沧桑的痕迹。常常在有空
调的屋子里流泪，这是孤独的方式吗。流泪并不是哭泣。流泪可以是
纯粹的，可以是没有理由的。键盘的旁边空出一大块地方，她在那里
放了很多水果，因为不想让自己枯萎和颓败，那么多新鲜的水果，清
凌凌的质感，剔透的水分，她会在舌尖得到满足。

在开心与绝望的时候上网。她会看到有人轻轻叫唤她的名字。小
棉。然后她就孩子气地笑。有人在寻找，有人在等待，这样的感觉好
像是一种追随，浸在月光里面，周围是纯净的爱情，一瞬间的快乐也
可以永恒。

有的时候她只吃苹果，坚硬的果肉会有暧昧的气息，她的牙齿因
而变得容易出血。看着咬过的地方显露出鲜红，会有种难言的情感。
是心疼自己的身体，还是高兴看见体内真实的东西。也许那一刻的她
是感觉幸福的，知道自己还会流血，知道自己还健康地活着。

她常常想爱情的含义。为什么人们总以为爱情是男女之间的呢。
她回忆起幼时养过的一只波斯猫，黄色和绿色的眼睛，雪白的毛。她
深信她们之间的爱情。她叫她沫沫。小棉和沫沫在一起的日子，那是
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历程。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沫沫死
后，她没有养过任何的动物。这是她对爱情的绝望。没有告诉过任何
人的爱情，会不会被时间掩埋。而这样的灵魂交融，镶嵌在她的眼睛
里，闪烁着往昔。

已经凌晨。她在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说话。遥远地域的心可以
是熟悉而贴近的。她在看那个男人写的小说。北方的冬天真的会有那
么多故事吗。她问他。他说不知道，也许是人们想象的比较多吧。然
后又问她，你去过吗，小棉。她笑了，唇边的表情美丽而空洞。

她想起四年以前的冬天，她和阿荆在北京度过。首都的雪是至美
的，无与伦比。他们鼻尖触碰的刹那，她感觉到他呼出的潮湿温暖的
气流，于是突然想起童年的时候，外祖母在炉灶旁读报纸的情形，很
厚的棉袄，认真的神情，白色的热腾腾的空气袅袅升起，坐在外祖母
旁边玩小手指头……后来她就想，能让人们在一秒钟里回忆起童年的
美好，这算不算爱情。

没有。她回答那个男人。她看到他用了叹息的表情，真是遗憾。

窗外有一丝的曙光，一只乌鸦停在衣架上。她退出了聊天室，专
心地看这只黑色的生命。它像往常一样嘈杂地喧闹，她安静地听。它
看见了她，于是张了张嘴巴。她把这个表情理解为咧嘴一笑。有的时
候，平庸的事物也会灿烂，平淡的夜晚也会有惊奇。她撩起温暖的长
发，上面有苹果的清香。

她在房间里放夸张另类的音乐，忽高忽低的调子，忽远忽近的旋
律。这是她喜欢的缠绵。桌子上总是一片狼藉，都是她的手稿与果核。
有时候看着这样混乱不堪的卧室会突然开心地大笑，她想散漫是她的
本性，在这样的社会与时代没有丧失自己的本性，真好。这样的想法
总会被网上的朋友否定。于是她就流泪。小棉，你是可怕的。她对自
己说。

熙攘的一天终于开始。看着外面的天一点点变得明亮与混浊，她
很想睡觉。人为什么会疲惫呢。生命为什么会憔悴呢。她想着些莫名
其妙的问题，还是没有躺下。电视里在放欧洲的海岸，金色的阳光和
透明的风。于是她想起澄。澄在欧洲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呢。人与
人的相聚和离散像往复无穷的运算，那么多的人在预言和猜测，而谁
能够跨越时空的界限去与未来握手？我们从来都是失败者，在欢乐悲
伤中演绎轻飘飘的人生。

早上接到阿荆的电话，她很淡漠地听他讲话。他的声音从很远的
北方传来，温暖而粘稠。小棉，我想见你，我回上海来。

她凄凉地笑了。好啊，你快点回来。

那一瞬间，他们的心跳是愈合的。她坚信。而瞬间虽然可以凝结
为永恒，却永远无法代替永恒。就好像原本互相覆盖的灵魂，虽然可
以铭记对方，却不能守候彼此。这是游戏里的过关条件，有难度，也
有挑战。来到这世上的人啊，有多少可以坚守苍白浮蝣的诺言，有多
少可以等待遥遥无期的聚会。所以她见到阿荆的时候虽然满脸泪痕，
却毫无感动。

他们一起游泳，像以前一样去那个离家很远的温泉。然后坐在阳
光底下，感觉头发被风一点点吹干。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以为自己是
条快干涸的鱼，光滑的皮肤竟有一些起皱。

阿荆，我累了，我要回家。

于是她飞奔回去，把自己浸在浴缸里，放满冷水。脸上的表情安
全而满足。就好像夜晚的时候浸在月光下，周围是纯净的爱情。然后
清醒地以为自己是在沉睡。

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常常在眼前晃。听着水流淌的声音，她突然
很想回忆。

和阿荆走在淮海路的人行道上，吃便宜的冷饮，买盗版的CD，看
五颜六色的流行杂志。这是庸俗和快乐的时光，单纯而贴心。他们像
小孩子一样地胡闹，有时会放肆地吵架。他们会捏对方的脸，然后看
着彼此的脸被扭曲，开怀大笑。她常常会想，那时白天与黑夜的界限
是什么，是阿荆的早安么。

很多层次的画面，来来回回地移动，突兀的镜头，参差交错地呈
现。敲击着她柔软的身体，她开始吼叫。

每当快要中午的时候她就拉起所有的窗帘，躲进空调间睡觉。睡
觉是安静而甜美的事。她在枕头旁边放一些枯萎的香花片，可以清楚
而安心地闻到自然的味道。阳光剧烈的时候她会醒来，一个人去徐家
汇闲逛。穿宽大的男式运动服，梳夸张怪异的辫子，戴黑色手编项链。
不伦不类，这是拒绝教条的形式。她经过音像店的时候会听到一首缓
慢的钢琴曲，有着奇怪而暧昧的曲调。她想起认识阿荆的时候，就是
在这里。

澄来Email 了。欧洲大陆的文化。下午茶，咖啡，古老建筑，中
世纪的雕塑，金发女郎……小棉，这里很美。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她看着屏幕上澄的心情，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

总是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漂泊。以为那是浪漫的经历和放纵的沉淀。
每次去机场送别远行的朋友，她总会轻笑着说，早点回来。然后吻他
们的额头。她没有独自离开过脚下的国度，但她知道漂泊的滋味。因
为她相信，身体的流浪与心灵的游走一样疼痛，尽管我们还是我们，
可地球的转动会让所有的人事面目全非。

傍晚的时候去楼下的咖啡店买点心。她买奶昔和柠檬味的消闲派，
都是很腻的甜品。常常吃掉一半另一半就扔掉。她会觉得这是一种明
媚的快感，让自己的胃有自由的空间。怀抱是有选择的，所以胃酸可
以被遗弃。

那天喝完奶昔的时候收到阿荆的信。他还是回北方了。小棉，你
要对自己好一点，你要照顾好自己。以为你长大了，你却仍然一贯地
任性。不管怎样，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哈哈大笑。阿荆，你总算觉悟了。

她认真地读信，小心地把它折好放在抽屉里。然后突然沉默。她
一直不知道，身边的一些朋友在离她而去的时候自己的心里面究竟是
怎样的感受，有时她会模糊地听见心脏被撕裂的声音。而这次她竟有
点释然。在某种程度上，离别可以是下一次相聚的背景，而这样黑色
的衬影是她钟爱的图案。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人群中为了告别而哭泣的
分子，好像鱼在熟悉的水中游弋，却杞人忧天地以为误入了沙漠。

澄终于没有回来，她在维也纳的照片苍白而安静。她说小棉，我
很累，我想休息了。信的下面是她的结婚照片，红色的中国传统旗袍，
高大英俊的丈夫，还有欧洲的美丽天气。这是完美的结局吧，她看着
照片想，每个人有不同的历程，但很多人有相同的归宿，也许这就是
命运的微妙所在，人们兜着圈子寻觅，最终回到同样的原点。家是可
以让人停泊和安心的地方，而她的家又在哪里。

她打开电脑。又是漆黑的夜空了。她乘着拨号的时候仰望星辰，
闪闪烁烁的钻石在听着世界每个角落许愿的人们，他们观望着祈祷时
的幸福笑容，接纳和包容着沉甸甸的希望，所以会有亮灿灿的夜空，
所以会有凌晨金色的阳光和透明的风。

她看到那个北方的男人在OICQ里轻轻地叫唤她，小棉。她于是孩
子气地笑了。还是有人在等我，还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她和苹果坚
硬的果肉上留下的鲜红血迹一起，浸泡在月光里面，周围是纯净的爱
情，一瞬间的快乐，的确可以永恒。

阿荆的声音响在耳边，小棉，你要好好的。

她看看那只停在窗外喧闹的黑色生命，开心地想，美丽的天气，
也许会比生命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