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故事
Honeypie
来源：广播稿

西雅图，是的。汤姆汉克斯夜里失眠的那个城，Jimi Hendrix和Nirvana的故乡，九○年代另类摇滚风暴的起点，除此之外对西雅图你还知道些甚麽呢？今天我们要讲一个五十岁的西雅图男子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台北少年的故事。他们在两年前相识，那个时候，台北少年正在左营当兵，西雅图中年男子则跟老婆住在这个冬天会下雪的城里，听著Bob Dylan的唱片。
苦闷的台北少年......我们就叫他阿芳吧......无聊的军队生活里，除了厚厚的小说，最能安慰他的，还是只有摇滚乐。他最崇拜Bob Dylan，巴布迪伦，这个歌词难懂得要命、嗓音活像便秘三天的老狗的摇滚诗人。阿芳曾经很臭屁地跟我说：民国五十五年以後出生的台湾青年里，没有人比他更懂Dylan，为了证明这个，他不停搜集跟Bob Dylan相关的所有出版品－－CD、老唱片、乐谱、录影带、言论集、论文......男孩子总是这样，一天到晚想打遍天下无敌手，把自己搞得累得要命。
阿芳在一本原文书里，发现一份Bob Dylan歌迷杂志的通讯地址－－这本杂志专门服务最死忠的迪伦迷，阿芳就像挖到武功密笈一样，当场迫不及待写信去科罗拉多州订了这本杂志，成为可能是台湾地区唯一的订户。过了几个礼拜，杂志寄来，他才觉悟到：武功底子不好的时候，密笈是不管用的。这简直就是「国际迪伦学报」，内容有Bob Dylan歌词中的圣经典故考证，有对某一张专辑美、日、德、澳各国不同版本的封面印刷与混音品质版本比较，还有Bob Dylan数不清的bootleg的详细评析和编年史......总之，非常变态就对了。就在阿芳边冒冷汗边自惭形秽的时候，他翻到了「分类广告」这个部分，上面多半是交换珍贵版本、徵求稀有唱片的启事，广告费并不算贵。阿芳想一想，决定依样画葫芦、也登一篇广告，徵求Bob Dylan的bootleg，看有谁肯帮帮这个住在世界边陲的东方人。
(I'll Keep It With Mine--Bob Dylan／这首歌第一句说：Youwill search babe , at any cost--「你要寻找，宝贝，不计任何代价」......我想阿芳是真的满疯狂的，换成是你，你会这麽做吗？)广告登出来之後那一阵子，阿芳每次从左营放假回家，都会收到几封信，贴著奇怪的邮票、盖著没见过的邮戳。短短两个月，他已经收到来自美国、英国、德国、法国、荷兰、澳洲、南非的一大堆回信。绝大多数的人寄来的是整叠厚厚的私人收藏目录，并且注明愿意和阿芳交换台湾特有的珍贵版本，假如有的话。他们都很友善，其中一个德国佬还写道：没想到台湾也有人搜集BobDylan的bootleg，似乎真的有一条"Dylan connection"把世界各地的歌迷连接起来不是吗？问题是阿芳根本没有甚麽珍贵版本，只好写回信道歉、请这些遍布全球的朋友们不嫌弃的话卖几张bootleg给他。就是这时候，一个来自西雅图的小包裹翩然降临。
包裹里面是一卷六十分钟的录音带，录满了Bob Dylan在1963到1966年之间录下来的未发表作品，此外还有一封手写的信，写信的人说他第一次跟亚洲人通信，除了寻找珍贵的亚洲版Dylan唱片，他也有不少好东西可以便宜卖给阿芳。回到左营的夜里，阿芳在部队用随身听反覆听著这卷带子，彷佛看见天堂的大门开了一道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这是一份礼物，也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
几次通信之後，阿芳知道了这位住在西雅图的Jordan先生从七○年代开始就在搜集Bob Dylan的bootleg，有满坑满谷的珍贵收藏，最喜欢搜集彩色的LP唱片－－红色、绿色、透明的都有。他跟阿芳的第一笔交易，是一盒十几年前出版的、十张LP一套的bootleg。包裹寄来、打开一看，唱片竟然是透明的，搀杂著深浅不一、水染一般的红色花纹，每张唱片染的都不一样，还没听里面的音乐，光是「看唱片」就已经爽呆了。这盒唱片让阿芳足足兴奋了一整个夏天，逢人就拿出来献宝。一来是音乐实在太棒，二来是得意洋洋，觉得这下子真的可以跻身「台湾区Bob Dylan收藏家」之列了。接下来的日子里，西雅图先生对阿芳来说简直就变成某种类似「长期饭票」的东西，从此跟Bob Dylan相关的货源再也不虞匮乏。阿芳那份微薄的军饷有一大半拿去换了美金汇票，再换回一箱箱装满了唱片跟CD的航空包裹。到他退伍的时候，西雅图
进口的东西已经多得足以让阿芳臭屁地宣称他是中华民国在台湾Bob　Dylan收藏的权威了（不过我看他未必都有听完，光急著搜集、却不急著听，这种心态非常奇怪，大家不要学）。
(What Was It You Wanted?－Bob Dylan／这是迪伦1989年的作品，「到底你要的是甚麽？」我不知道阿芳究竟是真的热爱Bob Dylan的音乐，还是已经不知不觉变成某种「为收藏而收藏」的恋物癖。嗯，就让Bob Dylan代替我们来问问他好了。)
(All Along the Watchtower－Bob Dylan／歌词第一句说：「一定有办法逃出这里」，没错，阿芳终於逃出军队、解甲归田了。)
退伍之後，阿芳回到台北的家，与西雅图的联络改用传真机，讯息的往返不必再枯等一两个礼拜，他和这位Jordan先生的联络也就更频繁了。他们聊台湾的台风和西雅图的大雪、聊六○年代的那群摇滚英雄、聊东西方文化环境的差异、聊他们共同的偶像BobDylan，也聊自己的生活。Mr.Jordan跟太太两个人住，没有小孩，家里满满都是唱片。他太太对摇滚乐毫无兴趣，还威胁说要是胆敢搜集Bob Dylan以外的bootleg就要叫他睡走廊，因为家里已经摆不下更多唱片了。他寄了一些当地的音乐刊物来，还谈到当地的政客动脑筋想替Jimi Hendrix立铜像，好争取选民认同、换取政治资源。我们的阿芳则寄了罗大佑的「未来的主人翁」、崔健的「红旗下的蛋」跟陈明章第一张现场专辑给他，还查了半天字典，把好几首歌词翻译成英文。Mr.Jordan说他最喜欢陈明章，尽管一个字也听不懂，他觉得那支吉他是会自己说故事的。他还
觉得以罗大佑的成熟度来看，绝对有在美国做巡回演唱的实力。至於崔健，年轻、愤怒、放肆，充满煽动的能量，他说他完全能体会共党政权为甚麽会害怕这样的音乐.
(Simple Twist of Fate－Bob Dylan／「命运的简单扭曲」。有些无奈的标题，是不是？这是迪伦1974年的歌，是他在感情低潮的时候写的经典作。这首歌预言著下一段的忧郁气氛。)
其实退伍之後的那几个月，阿芳过得并不算好。对未来一片茫然、感情又受到挫折，他跟我说，那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混乱与低潮。听著Jordan先生寄来的CD，他百无聊赖地敲著键盘，把自己的事也一页页喂给了连向地球另一端的传真机。1996年初，他们都买了数据机，也有了自己的Email地址，传真经常发生的卡纸、模糊不清的问题也没有了。在第一封Email里，刚过五十岁生日的Jordan先生叹道：几年前刚装传真机的时候，他还觉得「真的进入太空时代了」，哪里想到会有网路这种东西。他告诉阿芳怎麽订阅网路上的Bob Dylan Mailing　List、怎样在新闻讨论区结交世界各地的变态迪伦迷，还告诉他Internet上好几个跟Bob Dylan有关的大站，比方一个叫做BDBDB的怪站，其实是Bob DylanBootleg Database 的缩写。
(Tangled Up In Blue－Bob Dylan)
阿芳在那一阵子很害怕寂寞，所以经常彻夜不眠，读遍网路上的讨论文章、抓一张又一张的迪伦图片回来看，躲在萤幕後面的世界里，一边用光碟机听著CD，电脑旁边CD堆得像小山一样。他继续以每个月三四封信的速度跟Jordan先生联络，一次他寄来的唱片里还附了三张自己拍的相片，里面是积雪的山峦、色彩缤纷的高大树木、蔚蓝的天空。他说他开车到靠近加拿大边境的高山去度假，觉得那儿一定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一定得寄几张照片来跟阿芳分享。後来阿芳自己跑到欧洲去旅行，也把所见所闻絮絮叨叨地向西雅图报告，Jordan先生通常会告诉阿芳：他重金买回来的珍贵唱片，在西雅图只要三分之一的价钱就可以找到，而且并不太稀罕，令阿芳痛不欲生。接下来的信里，他们总会在结尾的时候引用一段Bob Dylan的歌词来比喻自己的心情、或者比喻西雅图和台北的天气状况，简直就跟春秋时代的诸侯引用诗经来明志一样。
有一次，西雅图寄来几张影印的Bob Dylan唱片封套，Mr.Jordan说他在一次唱片大展搜购了几张台湾版的唱片，可是他看不懂中文，想请阿芳帮他翻译一下。仔细一看，天哪，那不是民国六十年左右，「丽鸣唱片」、「第一唱片」出的盗版LP吗？阿芳小时候见过，用塑胶袋套著，封套不是硬纸板而是软软的那种，还会用红色大字注明「立体双声道」的那种。最早一张十块，後来涨价成十二块到十五块不等。他请阿芳翻译的中文，都是唱片公司在中和还是哪里的地址，或者「巴布迪伦第一辑」之类。原来台湾当年的盗版唱片，现在已经是行家眼中的宝贝了，可惜阿芳家的旧唱片都老早丢掉了，不然搞不好还能发一笔小财哩。当他跟Jordan先生说那些唱片当年每张只值美金两毛五分的时候，这次轮到西雅图那边痛不欲生了。
(Never Say Goodbye－Bob Dylan)
今年阿芳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张印著西雅图夜景的生日卡，还有一卷录音带，是Bob Dylan 1996年第一场巡回演唱会的实况。这时他们已经不再以客套的Mister互称，而是像哥儿们一样直呼名字了。他跟阿芳说，自己刚刚完成一个壮举。Mr.Jordan独自开车到数十英里外的高山里，沿著人车稀少的公路一直往上，到四千英尺高的山上去。那儿盖著厚厚的雪，山上有一个冻结的湖，天空就倒映在结冰的湖面上。方圆几英里内一个人都没有，他戴著墨镜免得眼睛被雪反射的阳光刺伤，一步一步踏著积雪，走到湖边，他很确定自己是过去几个月来唯一踏上这块区域的人类。他从车子里拿出便当，坐在结冰的湖边，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他一个人吃完三明治，然後开车回家。在这封Email里，他对阿芳说：这样的旅行的确不大容易在路上买到甚麽好唱片，不过你总不能太贪心，对不对？然後他引用了一段迪伦的诗句，正好是我们现在听到的这首歌：
　结冰的湖面映著黎明的微光
　北风即将吹乱　那些
　留在雪地上的足迹
　在这之下，一片静寂
一直到现在，这两个年龄相差一倍的朋友都还是不知道另外一个人长甚麽样子。我想Jordan先生可能不会到台湾来，阿芳也不晓得甚麽时候才会到西雅图去。但是这些应该都无所谓吧。从一本杂志的分类广告开始，从左营寄出的航空邮简、到传真机、再连上浩瀚的Internet，你有没有发现：这两个「越洋忘年交」的友谊，正好经验了「资讯爆炸」的不同阶段。 阿芳跟我说：他上个礼拜刚刚接到西雅图传来的最新消息，他一直在找的一张唱片已经有货了，改天说不定他会借我在节目里放也说不定，你想听吗？
在那之前，我们不要老是放bootleg，听一首Bob Dylan1964年的歌如何？这首歌叫做All I Really Want To Do，「我真正最想做的事，就是做你的朋友」。
(All I Really Want To Do－Bob Dylan)
Honeypie就是马世芳，恐怕这个版上的人更熟悉他写的书《解读罗大佑》,陶晓清之子,流传甚广的那个“台湾百佳专辑”，也是他和吴清圣发起评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