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诺。到今天为止，我的生命还剩下1000天。
站在深蓝的天空下，很透彻，有大颗大颗的清冷的星光在夜幕中闪烁。
城市在沉睡之中。黑夜充满秘密。
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我开始对自己的命运产生怀疑。
死亡一直在身边不停地舞蹈，灵魂始终被不安所覆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会死在绝望之中。

17年前，母亲在她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追求的自由，失去也是一种拥有。转过身后，忍不住流泪。一切都要一个人承受，一切化作遥远的问候。以后的路一个人走，坚强地走。
父亲在我出世的第二天离开了，去往一个遥不可及的国度。
从此杳无音讯。
许诺，象征着他给母亲的永不褪色的诺言。
可惜这个诺言只能维持她二十年的见证。
却带走了母亲一生的等待。

每个冬季的来临，都会带来无边无际的幻想。
我知道，我愿望从来都不可能实现，只能用来安慰自己和母亲。
奇怪这个城市似乎永远不会有飘雪的时刻。现实得如同我的梦想。
城市。埋葬着往事和记忆，充斥着欲望和气味，过渡着时间和路途。
没有目的，没有终结。

想起小的时候，外婆讲圣经故事给我听，那种异样的透明的柔和。
常会用母亲的稿纸折飞机，把它飞向空中，然后飘落。
我习惯把冰冷的手放进母亲的口袋，仿佛那里有无尽的温暖。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深深的黑夜，我抚摸到从母亲的脸庞滑落下来的泪滴。
我会把湿润的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吸吮，然后告诉自己，一定不再让她伤心。

从来不问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因为我知道答案一定会是母亲眼底深深的忧伤。
我会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采一片落叶。完美的，残破的，飘零的。
我想，有一天它们会把我的思念带给父亲。
然后，在未来不确定的某一天。
会有急促的脚步来到家门前，跟着是一个庞大的身影。

母亲始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除了辛苦的工作，她还写文章换取微薄的稿费。
午夜辗转的时候，看到氤氲的黄灯下她的脸庞，瘦削，憔悴，但坚毅。
我喜欢捧着他的稿子看，虽然我不懂里面的意思。
但我向往，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10岁生日的时候，母亲送我一个棉布娃娃。
它的眼睛很大，很明亮。
　　母亲说，她可以看到全世界的幸福与美好。
那天，我看到母亲的书桌上那张来自美国的明信片。
还有她久久无法遏止的眼泪。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用我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衣领。
后来跟着母亲掉眼泪。我知道这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成长的道路中，我走得比任何一个孩子，更为坚实。
我努力使自己的步伐错落有致，踏出最完美的印记。
钢琴，是我的最爱，也是母亲的最爱。
她不会弹奏，只是一直凝视我被音符包围的身影。
我想，我的父亲应该是一个艺术家。有明亮的眼睛。
写字，是母亲的生活方式，不可或缺。
我喜欢那种宁静。心底的波澜，笔尖的流触。
我想，我的父亲应该也会留恋母亲写字时的神情。

当我捧回市物理竞赛的奖状的时候。
母亲会有短暂的笑容。
当我夺取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一等奖的时候。
母亲显出明亮的眸子。
当我的文章被杂志刊登的时候。
母亲抿着颤动的双唇。
直到我晕倒在中考的考场上，我的美梦彻底地破碎了。

我的先天性心脏病开始频发，相隔的时间一次次变短。
每天加倍吞下去的药物，让我不断地作呕。
深秋的一天，母亲告诉我，几年前，父亲在一次国际比赛中死于心脏病突发。
我淡淡地笑，然后抱住母亲战栗的双肩。
轻轻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我看到西边的天角那一轮耀眼的夕阳，让我有满目的色彩。

20世纪的最后一个年头里，我遇到一个让我害怕死亡的男孩。
校园里的阳光带着湿润的青草的气息。
午后，我撞到一个怀抱画架的男孩。他有明亮的大眼睛。
让我想起我的棉布娃娃。
我冲他微笑，他带着惊奇跟着我笑。
他的名字叫释然。

我喜欢静静注视他作画的神情，就像小时候看着母亲写字。
他的眼睛好像大海的广博，会让我看到全世界的幸福和美好。
我们之间的语言很少。
我们都是喜欢静默的人，我们都是随性的人。
他说，许诺，有多少阴郁藏在你心底，我想释然它们。

时光荏苒，又到了一个冬季。
这一年我再也没有去拾路边的落叶。
每天，释然牵着我的手，走过满地的疮痍。
我弹《秋日私语》给他听，他为我画漫画。
这样的意境让我满足，也让我害怕。

我生日的那天夜晚，我们在大楼的楼顶看双子座流星雨。
静静靠在他的肩头，我不再感到刺骨的寒冷。
我说，我是个害怕温暖的孩子，温暖常常不会在我身边的停留太久。
他倾注所有的柔情吻去我泛滥的泪水，跟着是我冰冷颤抖的唇。
望着被雨水肆虐的窗玻璃，我伸手去抚摩。
心里有点滴的感动复苏。

记得小时候看到有一对老人。他们牵着手，安静地说话。
黄昏的时候在街上散步，沿着住宅区兜上很长的一圈。
他们一起看夕阳，可以相伴到死。
可以他们的孩子延续彼此的生命而成长。
这是何等淡泊的幸福。
我的母亲不能拥有，我也一样不能拥有。

讽刺的是，在2000年的最后一天，我晕到在释然的怀里。
但那一刻，我感觉无比幸福。
母亲伤怀地望着病床上的我和走廊上默然的释然。
那一刻她就像看到那张来自美国的明信片一样的绝望。
她在教堂的十字架前跪了一夜，然后晨光乍现，格外地刺眼。

释然，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大我两届的他完美地考进了最好的大学，在父母的期望下办理出国。
我知道，我不能阻碍他的前程，我不能自私我的情感。
我用一切可能的方式逼他离开。
最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这个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听到些许破碎的声音。是我们相爱的心。

躺在病床上，我沉睡了太久。
醒来的时候，看到阳光洒进来。宛如宿命，不可替代。
我轻轻抚去母亲眼角的泪，我笑，然后说，我要完成父亲留给你的承诺。
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我们相拥。
我不知道，此刻释然在哪里，我很思念他，非常非常。

有的时候无法保留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
所以我注定是双手空空的人。
所以我不足以恐惧，每天都可能死去。
因为被一切带着不同情感的灵魂纠缠着。
我的生命才有了意义。

我重复地听着王菲的歌，重复地看着释然留给我的漫画。
春眠不觉晓，庸人偏自扰。
走破单行道，花落知多少。
一路上有人太早看透生命的线条命运的玄妙。
有人太晚觉悟冥冥中该来则来无处可逃。
一路上有人盼望缘份却不相信缘份的必要。

又一年的圣诞，我站在我们曾经伫立的大楼楼顶上。
看到礼花绽放，看到灯火辉煌，看到眼前很多的幸福和美好。
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蓦然发现。
自己还是个害怕温暖的孩子。那些幸福似乎离自己太遥远。
身后，突然有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住了我的寒冷。

刹那间，有晶莹的液体从我朦胧的眼睛里滚落。
掉在那温暖的臂膀上，消融瞬间。
熟悉的气息，让我不敢相信这样的真实。
转身，会不会就此消失。
我站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因为我们是情人，所以不能停止相爱。

在我的生命差不多还剩下1000天的时候。
释然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然后抱着我看天空闪过的流星。
寂寞的日子不会重来。我的世界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但我相信释然，相信母亲。
我们如此真实地相拥，共同聆听关于幸福和美好的声音。


此文谨献给一个害怕温暖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