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罗尔斯在中国没有哈耶克吃香

作 者: zhangjian_713

最近适逢罗尔斯80华诞，中国学术界也有人张罗着要纪念庆祝，于是世纪中国论坛的边缘人先生一口气贴了很多关于罗尔斯的文章，结果按照VERON的说法，这些文章迅速的沉沦下去”，其点击率出乎意料的低，甚至比一条标题为“Re:"的主帖都低好多。

边缘人先生于是议论说：“前不久一位我所尊敬的学界前辈还对我说空下来一定要好好去读读罗尔斯，为什么当代政治哲学界主流是罗尔斯而非哈耶克，这其中确实有很多地方值得思索。在当前国内自由主义——新左翼的论战中，为什么自由主义的一方从来不讲罗尔斯？确实，这是一件值得深思的现象。这个沙龙里有不少自由主义的朋友，希望大家一起来谈谈。在这沙龙里细读过罗尔斯的我相信不会很多，“很熟悉”可能只是感觉上吧。”

　　对边缘人先生觉得值得深思的这个问题，我的浅思是这样的——首先我要说明，罗尔斯的两本巨著《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我都没有读完，或者简直可以说只念过其译者的介绍或后记之类，不过哈耶克的主要著作倒是都念过，所以下面的议论完全只是主观的臆想而已。

罗尔斯的自由主义是一种“高级阶段”的自由主义，他的论辨的隐含的前提是基本的自由权利已经得到保障，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探讨正义、平等之类的问题，这一倾向到了政治自由主义更为明显了，罗尔斯自己就明确指出，政治自由主义乃是为成熟民主国家寻求恰当的政治哲学基础，注意到这一点，则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为什么不理睬罗尔斯就很容易理解了。

相反，哈耶克一路甚至弗里德曼的自由主义更多的是一种批判性的、否定性的自由主义理论，始终隐含着对极权主义、集体主义、政府干预的强烈的批判关怀，当然这种批判也是在西方背景下展开的，他们所抵抗的其实只是正在通往奴役之路的制度，毕竟西方自由民主国家并没有堕落到奴役制度中，而中国已经处在奴役状态中了；所以或许哈耶克的理论作为我们批判社会的理论准备，也许火力都不够强大，但在西方的学术资源中，那已经是属于极端的了，而极权主义、集体主义、计划经济等等这些压制个人自由的形形色色观念和制度本身的全球化性质（这倒是一种讽刺，最激烈地反对全球化的极权主义本身却是全球化的产物），也很容易使这种理论被转化、嫁接到非西方社会的批判型知识分子的话语系统中，而且几乎是天衣无缝。

不唯中国自由主义者如是，苏联、东欧等等跟中国同样受极权主义之害的国家一样，流行的都是哈耶克，而不是罗尔斯。

从更广义的概念看，中国1990年代以来的自由主义与20世纪上半叶最根本的区别是，当时的主流是左翼自由主义，拉斯基、杜威的融合了社会主义的自由主义，而今天的主流则是古典自由主义（或部分的古典自由主义，比如庞大的经济自由主义者），之所以作出这种选择是有其深刻的社会现实约束的。对于中国自由主义者来说，呼唤自由，并不是使自由更正义、更平等的问题，而是建立基本的自由的问题，从极权的体制中无中生出自由来的问题。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实际上是在走西方19世纪之前的争取自由的路。我们如果不能设想亚当斯密能构建出罗尔斯的理论，那么我们也就不应指望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更多地关注罗尔斯而不是亚当斯密及其当代的继承人哈耶克。就市场经济、就宪政、法治、民主制度、就公民精神、就个人权利，等等方方面面，中国其实正处在“古典”时代，西方古典自由主义的时代。

罗尔斯的理论（及德沃金）是从古典自由主义往前又迈了一步——这一步是迈向了自由还是别的什么方向且不管它，而且这一步从19世纪末西方知识分子在已经迈出了，只不过方向略有不同而已——而这一步就使他走出了正在寻求通往自由之路的中国自由主义者的视野。当然，对于西方知识分子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如果他要履行自己的批判职责的话，则反思已经建立起来的自由民主制度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不可能满足于现有的自由状态，总得干点什么吧，于是开始对自由的修补工作。

是的，我觉得，罗尔斯的自由主义理论，只是在自由主义的大厦上进行一些修补工作，罗尔斯是欲图完善自由主义，而且他的判断是仅仅自由是不够的，他要使自由能够承载其他价值，他认为这些价值可能跟自由一样重要。而哈耶克的理论基于如下判断：问题的关键是捍卫自由，而不是发展自由。问题是确保自由确实就是自由，而不是其他。从这个意义看，罗尔斯跟哈耶克的理论之间是存在深刻冲突的，因为在哈耶克看来，罗尔斯的修补很可能喧宾夺主，危害到真正的自由。事实上用平等、用社会正义取代自由，正是哈耶克所重点批判的。

显然西方学术界更多地认同罗尔斯提出的问题，而忽略哈耶克的担心。这就使米塞斯、哈耶克等人在其学术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中被排斥在西方主流思想圈之外，直到今天，古典自由主义在现代的继承者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ism）在学院中仍然非主流。而在中国及转轨国家，显然，知识分子更多地认同哈耶克的问题（尽管哈耶克本人并不是针对这些国家的情境提出这些问题的），而且哈耶克给出的答案在现实中更有可行性。

考虑到这种中西学术问题意识的重大差异，当有人总结说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哈贝吗斯和福柯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反问一句：对谁而言，对中国人还是对西方人？在我看来，如果从中国人、从曾经及仍然在极权主义下生活的人们的角度看，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当然是哈耶克，因为在主流知识分子（罗尔斯理论上的前辈们、形形色色的新自由主义者、左翼自由主义者们）在为苏联的伟大成就欢呼的时候，在为集体主义、计划经济呐喊的时候，只有他坚定地预言了社会主义必然崩溃，而历史证明他是对的。对于思想家、社会科学家来说，能够看到自己的预言变成现实，可以说凤毛麟角。

扯远了——而正是这种中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错位，注定了哈耶克等人的思想在中国不可能得到更深入的研究，也不大可能获得更广泛的支持，尤其是在学院中。因为当今中国学术的最主要的驱动力是与国际接轨，而学术的中坚基本都将是留学者，他们的学术关怀必然受到培训他们的西方学院的影响，他们不大可能对被排斥在西方主流之外的哈耶克等人的思想有多大兴趣，因为哈耶克本来就没有进入他的学术视野。而在本土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尽管对哈耶克有足够兴趣，但由于缺乏必要的学术资源支持，其研究不大可能深入，而更多地将继续停留在介绍性水平上。

另外一点，从思想体系的结构来看，罗尔斯的理论显然适合于学院派的思辩，因为他的理论是纯粹的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离现实是比较远的，而哈耶克等人的理论离现实更近，而且他的理论是以经济学为基础建构的，似乎更容易阅读和理解。更有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米塞斯的《自由主义》（即自由与繁荣的国度）这样一来的小册子，只要高中毕业就可以读懂，而罗尔斯著作，没有博士学位就不大容易读懂，他的著作是一种典型的学院派形而上学体系。

更重要的是，哈耶克的理论中包含着具体的制度设计（起码是关于制度的设想、原则和范式），而罗尔斯的理论中却没有提出任何制度设计的考虑，对于学院派的思辩来说，这当然更纯粹、更美妙，而对于寻求通往自由之路的中国自由主义者来说，显然，太阳春白雪了，也没有实用的价值。事实上，这也许是罗尔斯理论的命门：他的理论只是哲学，而不是思想。他是位哲学家，而不是思想家。

我个人推崇思想家而非哲学家。
但麻烦的现实是：当思想家依旧独立思想时，他不会得到改造现世的权利，他与哲学家的区别也仅存学术意义了；当思想家开始改造现世时，巨大的历史现实的惯性力量使得他只能不断趋向实际，无法再保持独立精神，并且在潜移默化中让自己确认原本并不支持的东西，最终融入“游戏规则”中。

比如面对泛滥的滔滔洪水，站在岸旁可以精心设计“合理的泄洪方案”，但一旦个人跳下水去，汹涌的激流将不容许他任何按部就班的工作，他只能先“堵”——尽管违背初衷。
治水需要众人的合力，但遗憾的是：有力者不同志，而同志的往往只是三两人，跳下去也要被冲走，至于已经在治水的，却因长期的局部工作而麻木，不能接受任何新方案。

中国是一个主体正在经历现代化，部分尚未开始未现代化，而在现实中已不断冒出后现代特征的国家。中国人的面前有至少三个以上的世界：已被割裂的“传统世界”、抽象的“西方世界”、激烈变化的“现实世界”。历史和现实已不允许我们“对症下药”，因为我们的身体被时间扭曲了。

治水原本就已不易，如今又旱涝蝗多灾并发，想看戏的倒是不虚此生了。我们不是站在十字路口，而是脚下有太多的路。


另：既然此贴是“答”，我很想知道我的“问”是什么？

独孤求败提到：
首先应该建成一个保障基本自由的、能容纳不同意见的、开放型的空间，知识的“地方性”缺陷必须依赖参与的最广泛性来尝试克服。 ~诚然我们可以给与一个“理想模式”或者“能够”适用现状的解决方案，但这一切都只能是学术的、纸上的东东。
毕竟社会现实不会因为我们的一句话（无论多么地“可行”）而就此改变。
比起社会现状，更大的现实是我们的政治，建成……的空间，依旧要通过这种渠道。中国的一切问题的瓶颈（无论历史上或者现状）都是——政治。
而想改变这个东东，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学术的能力了……

当思想家独立思想时，有什么理由要求改造现世的权力呢？你的第一个帖子我以为是对哈耶克的自由模式是否有可行性提出疑问，所以转了这么个东东。但就你这个帖子看来，无疑是对思想者的个人权力要求太多了。当一个思想者拥有一种可以按其意愿改造世界的权力时，他如何保证其行为的正当性？考虑到任何人都不是全知的，他如何规定他人在一种未知情况下使用他所不知的知识？建议读哈耶克

borges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读罗、哈两人的著作有一个感受：理念出新比理论创新的难度大得多。前者白手起家，后者追根溯源。两个月前读罗尔斯《万民法》，着着实实地替他老人家捏了一把汗——精致入时的新社会契约伦哪能经得住这般无限演绎啊！

当思想家独立思想时，有什么理由要求改造现世的权力呢？~于是思想家思想，实践者实践，学术的依旧是学术，纸上的永远是纸上的。

当一个思想者拥有一种可以按其意愿改造世界的权力时，他如何保证其行为的正当性？~是啊，我下面的贴子就是对此的疑虑。并且由于上面的问题，造成了无奈。

建议读哈耶克 ~谢谢，一定~：）

哈耶克著作中译一览：
1、《通往奴役之路》中国社科出版社
2、《自由秩序原理》北京三联
3、《法律、立法与自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4、《致命的自负》中国社科出版社
5、《经济、自由与社会——哈耶克思想精粹》江苏人民出版社

哈耶克研究论集一览：
1、《国家与市民社会》社科文献出版社
2、《自由主义与当代世界（公共论从第六辑）》北京三联
3、《知识、自由与秩序》中国社科出版社

独孤你好，欢迎这样的讨论（偶跟borges都是“哈迷”耶...），共享阅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