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风气之先，学术问题


性服务就是性奴役？

作者：何春蕤


　　Ｉ.

　　反倡者常常骂性工作者「不知羞耻」或「没有尊严」。这显示反倡者对性工作所知甚少。

　　不久之前有个公关酒店被取缔，它的墙上就挂着「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牌子。很多人以为这是罪犯大本营

的反社会告白，但是这块牌子就像许多工厂店家公司所挂的标语牌一样，基本上是工作纪律的意义：它在表明

性工作的性质就是「不涉及私人」（impersonal）的专业精神。

　　易言之，如果不明白性工作的「（公共场所的）匿名自我」特性，就会以为性工作者是以「（私领域的）

真实自我」来和客人进行性行为交易，因而才会提出「羞耻之心」「丧失尊严」之类的问题。事实上，只有在

以爱情婚姻家庭为中心的私领域假设中，才会出现「羞耻」的问题。这就好象在私领域人际关系中（例如男友

给女友煮饭）就存在着「双方是否有感情关系」的问题，但是在公领域匿名自我的关系中（例如饭店厨师为顾

客烧菜）就没有「双方是否有感情关系」的问题。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自小和烹饪职业或餐饮业完全隔绝的人

，她的饮食和烹煮关系从来就发生在私领域人际关系中，那么她很可能会产生厨师是否「虚情假意」的问题。

　　营业场所的标语牌有时并不只是给工作者看的「工作规训」，同时也是给顾客看的，是对于顾客消费的规

训。标语牌是个较为原始素朴的工具，更现代的规训技术则是透过专业形象、专业工作的流程、环境设计、严

格程序、奖惩制度……来规训消费者与工作者。例如，在目前的妇产科医院，虽然我们没看到告示医生病人「

请勿有羞耻感或丧失尊严感」的标语牌，但是很多人真的还需要这种规训，而这种规训也确实正在透过上述较

为现代的方式在进行中。不过，在妇产科医院的暴露与观看生殖器，并不是私领域的人际关系，而是公共场所

匿名自我之间的关系，这里也没有「病人和医生是否有暧昧性关系」的问题；因此，批评妇产科的医生或病人

「不知羞耻」是个笑话，正如同批评性工作者「不知羞耻」一样。

　　II.

　　我们都知道，把女人限制在婚姻家庭框架的最重要手法，是透过「性」的控制，也就是说，基本上，女人

在道德上被要求一生必须也只能和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如果女人的性不是发生在婚姻中的那个唯一的男人，

这个女人就是不要脸、羞耻的。不过，女人对于婚姻以外的性的羞耻感，也就是对于失去贞操的羞耻感，并不

只是从外力强行灌输的，羞耻感也是内化在女人心理的。这个内化的原理就是把「性」和自我人格紧密关连起

来。怎么说呢？

　　在现代社会里，随着公私领域的区分和变化，人们开始被建构出一个「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是幽微

隐密的，是绝对自主的不容被侵犯的，是「灵魂深处」，是自我的核心。在现代，女人的「性」不但仍然必须

伴随着婚姻家庭和单一男人，现代的「性」也开始有着一个特殊的意义：这种性是隐私的、亲密的、深入自我

内心世界的；因而性是和自我人格──也就是所谓的「灵魂」或「灵肉」──紧密连在一起。
但是这并不表示所有的「性」都有这个相同的意义，可以想见的是，没有爱情关系、婚姻之外的一夜情就未必

是亲密的、未必是殖民内心世界的或深入自我的。

　　同样的，婚姻家庭内的性和性工作的性也有不一样的意义：首先，女人在公车上看到男人阴茎或许是感到

羞耻、惊讶或骚扰，但是在家里卧房看到丈夫的阴茎就不同，更和这个女人作为一个泌尿科医生在专业的工作

脉络内看到男人阴茎时不同（与此相似的，妇产科男医生观看女人下体，和陌生男人偷窥女人下体的意义也不

同）。性工作的「性」的意义不是亲密性的、不是深入自我的，也不是夫妻间那种在私领域的隐私，而是在公

共场所、工作场所的专业式隐私。在一个专业化、正式化的场域里，性没有尊严或羞耻的问题。

　　同时，在一个工作场域里，人不是以真实的自我示人，而是以匿名的自我和他人互动。因此性工作并没有

触及真实的自我、人格或所谓的「灵魂」；同时，性工作出卖的「肉体」，不是真实自我所化身（embody）的

肉体，而是匿名自我所化身的肉体，这是一个表面（不深入灵魂自我）的、行礼如仪的、自制的肉体。所以传

统观念的「出卖灵肉与人格」，事实上根本不适用于性工作者。

　　反娼女权派的严重错误就是把婚姻内的性的意义，和性工作的性意义混为一谈，所以才会说「出卖肉体是

人性尊严的丧失」。当然，如果一个女人从来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发生过性，今天却莫名其妙的和一个陌生

男子在可能是被强迫的状况下发生性行为，她大约会感到强烈的羞耻感、尊严的丧失。可见，性工作丧失尊严

之类的观念，显然是从婚姻家庭框架的性意义来诠释性工作的性，是以有贞操的好女人之心来度性工作者之腹

，是好女人自居性工作者时的想象、性幻想。

　　父权社会控制女人的一个主要方式就是：以婚姻内的性的意义来支配和垄断婚姻外的性意义。例如让女人

在妇产科内感到羞耻，让女人对性工作、同性恋、和陌生人的性等等感到羞耻。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督促女人控

制所有的性都在婚姻内发生，否则就会感到没有尊严和羞耻恶心。婚姻内的性因此可以成为性道德的标准，女

人的生命则因此被局限在婚姻家庭的框架内。

　　但是性工作怎样保障其性意义与婚姻（或亲密关系）内的性有别，女人如何在性工作中不但没有丧失尊严

、没有羞耻感、反而有骄傲感、成就感，就好象女人如何在妇产科医生面前没有羞耻感一样──靠的不只是主

观的诠释言辞，而是有物质基础的，是工作流程的标准化、工作内的仪式，劳动者和顾客的规训，和更大的一

个社会脉络，包括这个工作的专业性、正式性、文化正当性。

　　III.

　　许多反倡女权派对性工作的实际状况缺乏了解，甚至对于一般性交行为的理解也似乎不足。例如Pateman就

提到卖淫类似奴隶或奴役，透过卖淫契约，嫖客取得了对女人身体的直接「性」使用之单方面权利（the buyer

obtains unilateral right of direct sexual use of a woman's body）（204）。在这类话语的字里行间透

露的是一种对卖淫的男性幻想（也同时是某种女人对卖淫的恐惧想象），那就是：出钱的顾客对妓女是可以予

取予求的，可以完全占据把玩妓女身体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这当然完全不符合事实。性工作就像所有

的服务业一样，没有顾客是有单方面权利的，服务顾客不等于卖身为奴；而所谓「对女人身体的直接性使用」

也是多所限制的，规矩∕仪式∕行规都甚多；性工作者事实上有着不同程度的控制性交易或性服务的自主权力

（Fraser 179）。

　　性工作者对交易过程的控制，以及对此过程的诠释，除了有性工作的产业建制、交易秩序、保全、规矩、

行规、妓权运动等实际支持，而且还有从身体实践中发展出来的个人权力。让我进一步解释如下：
前面我们谈过卖淫的文化意义，而我显示了处于性阶层中不同权力位置的人，有各自不同的诠释（例如良家妇

女、嫖客、妓女等对于卖淫有各自不同的诠释，正如同：异性恋沙文主义者、同志运动者对于同性恋有着各自

不同的诠释一样）。这些对卖淫的不同诠释（文化意义）在一定程度上都会影响性交易过程中的权力角力。

　　但是除了卖淫的文化意义外，我们还必须注意卖淫过程中嫖客对妓女的现场支配，也就是Pateman假想的主

宰∕臣服的主奴命令关系，而因着这个屈服宰制才能保证嫖客的「对女人身体的直接性使用之单方面权利」。

Pateman这类假想不符事实的原因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透过频繁的经验以及和不同主体的互动，性交方

式卖淫的性工作者通常比她们的顾客更理解整个性劳动过程，同时在和顾客身体接触时，性工作者有比顾客更

多的权力角力的技术。这些技术不是狭义的性技巧，而是以身体语言和姿态来传达和表现权力的技巧，这些从

自身经验和姊妹及顾客传授中发展出来的技术，不但是工作省力并让顾客满意的技术，还是可以抵挡顾客对自

我主权侵入的企图、或者可以巧妙的羞辱或挫折顾客的技术等等　。由于在知识与身体专长两方面的优越，性

交卖淫式的性工作者和顾客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宰制奴役的命令关系。

　　另方面，性工作产业就像所有的服务业一样，出于自身的长期利益，有规格化服务品质的趋势，故而需要

规训服务者。由于现代规训的权力技术必须创造一个自我的心理空间，因此规训专业服务人员的前提，就是必

须保障服务者的人格完整（顾客永远是对的，但是也只能「对」到一个程度，顾客和专业服务人员之间是人格

平等的）。性产业的行规和保全等等便外在的保障了性工作者的自我主权不被侵犯，降低了顾客违反服务规范

的风险。性工作的除罪化，无疑的将更能减少性工作者和其它服务业人员之间的差异。

　　我在「女人与去商品化研讨会」（1998/3/9第三届全国妇女国是会议）上还听到一个相关性工作的说法，

那就是：妓女即是性玩具，必须应客人的要求做出任何性姿势，而且要笑脸迎人。其实这听起来倒像某些太太

或女友的表现，因为在现实中很多妓女反而常常不甩客人特别的要求，也不给好脸色。在上轨道、有规矩、比

较专业的妓院中，嫖客更不能为所欲为。以此看来，妓女是性玩具的说法，既是嫖客或男人性权力的幻想愿望

，也是某些女人对于男人性权力感到恐惧的投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说法可能在嫖妓的实际劳动过程中

（也同时是双方性权力的角力过程）帮助嫖客全面支配此一过程。相较于「妓女是性玩具」的说法，让我们在

这里听听另一种说法就明白了：「妓女是性工作者，顾客要尊重专业、遵守规矩，嫖妓不是和你太太或女友做

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把妓院当你家了，这是公共场所……」。后面这种说法可以帮助性工作者得力（

empower），是很明显的。


原载台湾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