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的地方有两面墙。
对，是两面，原本应该有三面或者四面——墙壁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只留下赤裸裸的砖，让人根本分不清这里原本是一间屋子还是一条小巷。
阳光从墙缘扫下来，和地面形成一个夹角，锯出奇怪的阴影。地面是灰白色的，阴影在上面清晰可辨。
他觉得浑身痒。他从不把指甲剪得很短，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时候可以挠痒。然而这种便利也许助长了他感到发痒。总而言之他几乎是不停歇地让十根手指在胸口、后脖梗子、脚踝和头发里游走，让它们忙得几乎恨不得变成二十根。但是这些动作他是用一种很谨慎的态度去做的，因此一点也不显得滑稽，甚至略有庄严意味。他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让挥动的手肘超出那阴影的边缘。
脚步声乍听上去很凌乱，但懂行的人比如他就能听出里面的规律来。那些搜捕的人不会傻忽忽地踢着正步来回走，那样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整齐和僵化。无论如何，“所有好的东西”都是他们所提倡的，而“个性”是一个“好的东西”，所以必须把脚步声走成这样：第一小队里，排头是队员A，走正步，他身边的C小跑，A身后的G像醉汉一样走之字，C身后的O穿着大一号的靴子把地上的灰尘都拖起来……别问为什么没有队员B、D、E、F……按照顺序编号不是他们的风格；至于第二小队呢，排头也是队员A，走正步，但是他身边就不同了，是队员O，拖着鞋皮走，C被换到了最后一排……只要你不懂干支排列，就别想看出什么名堂来……在这样的队伍排列下，脚步声听上去是花样百出的。“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这是个哲学家说的。因为说话的人是个哲学家，更因为他已经作古一个世纪以上了，他们自然要引用他的话。
全城的人都在搜捕一个人，这种事实仅仅想一想就能让人晕眩。他躲在两面墙的阴影里，仅仅十来个小时就意识昏沉，感觉像是过了几十天。但是阴影的变化是不容置辩的。他从前一天的黄昏开始蜷缩在墙角，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阴影的边界很模糊，这让他提心吊胆紧张万分。更可怕的是夜幕降临，取代太阳的是城市的灯光。那一个个不安分的光源像是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阴影被它们撩拨地不停抖动。他根本睡不着，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滴滴答答的脚步重合成了一体。一二一、一二一……
从脚步声里根本听不出搜捕者有什么着急。他们轻松自在，好象逛街，从容不迫，料定迟早能找到。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感到痒。不只一次地有人在墙对面，这一面墙或是那一面墙的对面走过。他们每个人都朝阴影这里张望，检查他是否不小心从阴影里露出了身体的一部分，然后抛下一个怪笑，走开了。他看到自己走出墙角，到报亭买下一份报纸和最新的地图。报纸上全是那些怪笑的脸，地图上面他所躲藏的墙角被清楚地划了个红圈。
墙有两面，一面和另一面呈九十度。他有些后悔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糟糕的地方。墙和墙之间并不是非得呈九十度的呀！最糟糕的是，其中一面似乎是用来标记太阳所走的路线的——这意味着所有的阴影全都出自另一面墙的贡献。随着太阳渐渐地升高，阴影边缘和墙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调整姿势。脚步声没有变化，但是笑脸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看得出，他们要失去耐心了。
正午，可怕的正午要来了，无可阻挡。他鼻子里喷出热气，用大到听得见的声音继续数着：一二一、一二一……可惜脚步声越来越慢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起了身子，根本不曾发现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在阴影的边缘还在那里，没有任何被戳破的痕迹。他把身体越来越紧地向墙靠去，挺直脖子，收紧臀部的肌肉，把脚掌预先分成一字形，尽管阴影的边缘距离他还有十来公分的距离。
脚步声越来越慢了。他几乎要数不下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那些搜捕的人……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他发现自己居然勃起了。赶在阴影撞碎在凸出部之前的一瞬，他用闪电般的手法扯开裤子，把肢体压到两腿之间夹紧。这一动作让他的膝盖不自觉的打了弯，几乎越界。好在他意志坚强富有控制力，在一切崩溃前扭转了局面。
现在剩下的只是等待。太阳缓慢地但是毫不留情地移动着。他一点一点，不情愿地吐出在隆起胸膛里的空气，心里觉得自己是个无限大的气球，可以一直不停地吐下去。
在肋骨的刺痛开始模糊起来的第一时间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步，从阴影里跨了出来。然后一步、两步，离那两面墙越来越远，毫不停留，坚定无比。
最新的那张笑脸恢复了严肃，恭敬地驻足。“局长，你的帽子。”
他接过，没有立刻戴上，从容地去掸不存在的灰尘，“还没有找到他吗？”
“还没有。”
“要耐心，”他用最庄严舒展的动作戴上帽子，“别忘了他是少数派……他早晚都会从阴影里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