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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X
督察
威马逊之夜 转

原文:《威马逊之夜》(刚写好,未曾修改版)
苏德

  我一直都想完整地叙述一件事一些人,真实并且可靠的毫无虚构的故事,亲切入肌肤的人物。后来才发现原来那是很困难的,无论在直述还是转述的时候,我总是把这件事颠倒反复,把一些人弄得面目全非,于是,便成了虚构。
  我又开始讲故事,你坐在我的房间里,外面下着大雨,我递给你一条毛巾。如果不是因为无处躲雨,你是不愿听我说故事的吧。因为人们常常抱怨我总是把一切虚构得太荒唐,到最后就无人可信,无事可信,甚至于有些莫名其妙。
  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听完我的故事,这真让我沮丧,并且有些着急。
  我于你保证,这次,我一定控制着想象速度,只是唤醒记忆。
  大山。
  至于他的姓名,方便你能记住,就叫他大山。事实上,多年前,大家都是这么叫着的。至于他的身高体重,两年前,再见的时候约是一百八十公分,八十公斤。下巴上有些胡渣,板寸头,右脸上有一颗不具标志性的痣,只有近着细细看才能发现。之所以,我能觉察到,完全是因为一二告诉我他们接吻的时候,她是睁着眼的。
  她很轻易地看到那颗别人所不能察觉的痣。
  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接吻时睁眼的人是不可依靠的,用情不真。
  我赞同前点,反对后点,你呢?
  一二。
  关于一二,我可以跟你说很多很多,几天几夜几月都不能结束,我们从煤灶合用的老房子起,就一起抓大把大把的爆炒蚕豆,青绿油亮的,放在印有“爱卫生”的饭兜兜口袋里。她姓四,一二三四的四,叫作一二,一二三四的一二。不要以为她的父母是文革遗留下的文盲或者半文盲,取作这样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七某年的四月十二日。
  对大山,我可以用两年没见而模糊掉他确切的长相。但对一二却不能,因为我们几乎就是脸贴脸地越长越相像的。


  我正思量着要不要追溯到开头——那该是很多年前——来开始我的叙述。你把毛巾塞还给我,让我继续,告诉我事实上我已经开始了叙述,只是我没有意识到。
  你很友好地走到房间的尽头替我关上了窗,今夜有台风。
  你从腰间的皮带上抽下插着的CD,我知道那又是你在街边一大堆盗版碟里精心选出来,只是我很奇怪怎么大雨天还会有那样的商贩,还会有你这样的买客。我看到了凝结着水珠的肌肉,很不小心地看到了,然后竟有些流连忘返。
  SarahBrightman的。你有些抱怨其实我应该换一套更好的音响。
  我还是继续吧,就着这样的音乐。


  我偎着你坐到沙发上,你的头发还是有些湿粘。我们让鼻子抵着。
  你看到了我的样子么,除却眉毛外,一二大体就是这样的——不,除却嘴唇,她不像我如此干燥。她的眉毛是纤细并且黛黑的,一切五官都适中,没有勾人的大眼睛,也没有难看的大鼻子,更不会有姓感的大嘴。
光碟转到《THIS LOVE》,你开始吻我。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刚才说自己的嘴唇干燥?
  不,你应该停下来,我正在说故事,你正在听。不是么?
  一二的额头有一个骨坑,你看,我的额头也有。
  我们小的时候在灶间奔跑,两个人约好了一头就撞上灶间的木门,很新潮地有了两个W,然后W消退后,就留下这两个骨坑。你别笑,就是那次以后,所有的邻居都发现我们越长越相像。
  一二的父母是文革后的工农兵大学生。我的父母也是,这你是清楚的。
  我必须得选择一个年龄开始真正的叙述而非介绍。从哪里开始呢?他们认识的那个春天开始吧,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就别算了。


  曾经那些尝试听我讲故事的人,有些听到这里就毫无兴趣地走开了,你千万别,好么?


  我是在哪年的四月——确切是否真的是十二日,我已经记不得了,虽然一二说那肯定就是——开始在一二的信纸上看见大山这个名字。我与一二保持着良好的书信关系,我们都搬出了原先的老房子。
  让我想想,她是怎么写的。
  大山,我的男人。
  嗯。是的,就是这么开场的。你睁着眼睛斜视着,是不相信么?我走向书桌,抽屉的夹层里有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什么,你该猜得到的吧。是的,如果你决意不信,我可以找出来念给你听。

  
  大山,我的男人……
  他说,他爱我。我说你别是杀人犯,我就跟你。他个子比我高太多,质量比我重太多,他有两颗田鼠牙,笑起来很逗;他右脸上有一颗黑痣,是我们接吻的时候,我才发觉的。他用一个毒誓来勾引我,这很特别。……
四月十二日,我跟了他,这是个好日子,他说也是。
他用一只雷达表来见证我们的爱情,是的,他说是爱情,我很相信。
     一二 字
1998.4.12.


  你看,我并没有记错吧,这些信足以证明大山的存在,一二的存在。一二也并没有记错,那是十二日。虽然后来一二坚持另一个日子是他们的恋爱纪念日。
  而那只黑色的雷达表后来成了证物,一二最后一封信里——抱歉,我们还是循序渐进地讲这个故事,不要跳跃,好么,容我待后再说。
  一二的妈妈——我管她叫四妈妈——是在老房子里去世的,四爸爸抱着尸体守了一夜。一二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一整夜,她说她害怕尸体,无论那活着时是谁。四爸爸当时只是一个机关的小科长,没什么钱,没钱是医不了病的。事实上,那老房子里,谁都没钱;事实上,那时候很少有人有钱。
  其实,就是现在,依旧很少有人有钱,你看到马路上的偶尔的高档车么,四爸爸后来就有了这么一辆。可你看我,只有一套总让你数落的音响,不过,我还坐在你的面前,而他却双手反铐被押走了。
  四妈妈去世后两年,四爸爸三级跳升到了局长。不到一年,他就带着一二搬出了老房子,于是我们开始写信给对方。
  你又开始吻我,你的头发已经半干了。外面的天色暗下来,要来的台风叫作威马逊吧,你要吻就吻吧。一二是这么形容大山的吻的,让我找出来念给你听:
  他总是把脸低下来,然后有点阴邪地冲我笑笑,不顾一切地开始伸出舌头。大体上,我还是喜欢他这样的方式,只是有时忽然觉得兴许他应该更懂得情调,不过,他一定会说,我他妈的不管这些。
  这好像,是有些粗鲁。这个男人。
  大山总是不分场合地吻一二,无论身边是否有我的存在,有陌生人的存在。而你,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吻我,我并不是数落你,也不是比较,唉,我在说什么呢。
  你知道一部类似童话的电影么,一定记得,秀兰邓波尔主演的,应该叫做《小公主》,里面有一个势力的校长,乌黑的印度阿三,还有一只蹦来窜去的猴子,停落在阁楼上,嘻嘻笑笑送来新年礼物。
  一二的家被没收收缴国库后,她一无所有,那些过去管她叫局长千金的角色统统消失。
  一二搬来我这里,你看,我们曾经坐在同样的沙发上听音乐。那时候我还未曾认识你,那时候大山还在四处打听一二的下落。我们在这间屋子里,从早到晚听音乐,是谁的歌,谁的曲,谁的钢琴,我真的已经记不得了,一二把额前的长发用一个卡子别在后面,然后露出骨坑,笑笑地跟我说,你看,还在,你呢?
  随后,她会伸出长长的指甲拨开我额上的头发,用指尖掠过我的骨坑,说:
  你的额头总是那么凉,从小就是。
  你把嘴唇从我的脸颊移开,用手指拨开我的头发,是这里么?
  我点点头,就是这里,非常明显的骨坑,所以我和一二都留着长长的额发,企图遮掩掉过去肆无忌弹凶狠的代价。让我想一下,当时,我们是以怎样的姿势撞上那扇灶间门的呢?——不,似乎我的记忆有些出入,当时,当时,应该是一二推搡我撞上去的,之前我们是否因为一颗爆炒蚕豆起了争执?然后,她也一头撞了过来,我们就笑笑地大哭起来。一二就是这样,她会用同样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从小就是。


  大山的爸爸是四爸爸局里关系企业的老总。一二和大山是在一次普通的家庭拜访里认识的,具体细节我无法完整详尽地细述。
  你点点头,指指那个牛皮纸大信封。
  我在里面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记忆中一二描写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封信。为了使你确信它的存在,我造了谎,我假惺惺地从中取出一封日期相近的信笺,开始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你的对面,念起来。
  请原谅我的造谎,那些曾经听过故事的人有些因为到这里我拿不出可靠的证据,都摆摆手拒绝相信,然后不耐烦地推开我,离开。
  我坚信假使有这样的信,一定是如此的:


  ……吃饭的时候,白伯伯带来他的儿子,他对我们说,管他叫大山,因为很多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白伯伯让他坐在我的身边,但爸爸告诉他们我身边的座位一直留给妈妈的,我看到白伯伯悻悻的表情,那个叫大山的男人斜着眼对爸爸笑了笑,然后瞥了我一眼,我从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我讨厌他那种嘲笑的表情,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爸爸的痴情,是的,那就是痴情。可他只是撇了一下嘴,毫不动声色,我这一脚似乎没什么威慑力,只是他不再笑了。……



  如果是一二的叙述,一定就是这样的口吻,如果有人嘲笑她的爸爸,她一定会毫不客气的。可是那还应该有大山的妈妈,唉,我在撒谎中漏掉了她,算了,就抹去吧,似乎后来一二说起大山,也仅仅只是说道他的爸爸,而从没说起过他的妈妈。
  应该在一二的逻辑中,假使她没有,别人也不应该获得。
  就像妈妈。
  我折起那封假信,放入信封,塞回那些信笺中。
  你站起身子,走过来从背后抱着我,开始吻我的脖子。台风已经有些迹象,楼下的树大幅度地左右前后摇摆着,有一些雨滴刮在玻璃窗上。我听到窗架实在地发出声响。
  你看,我也没有母亲,没有父亲。也许正因为如此,一二才会与我做了最好的朋友。——不,我不应该这么说的,我和一二之间的感情基础就这样被我臆测篡改,唉,我在说些什么呢?我把你推回沙发,你应该坐着,严肃地听我说完这个故事,我曾经尝试了很多次都无法真实地把这个故事说到结局。
  你有些沮丧地点点头。
  我真是担心你会像过去的那些人那样听到这里愤怒地甩开我的手臂,告诉我停止幻想,我们应该接吻,然后做爱,放一些曼妙的音乐,让你轻轻地吻我,让我停止语言。幸而你没有,你只是有些沮丧,这不能怪你,我的确把这一切铺设得太冗长。但我仅仅只是想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捏出原型来给你看,请你听下去好么。
  你点了一支茶几上的烟,甚至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抽了起来。我用巴掌把烟打落的时候,你有些迟钝,瞪着眼睛看我。
  我蹲在你的面前,用手轻轻抚摸你诧异的神情。
  一二就是这么打落大山的烟,你听着。


  大山刚刚点起一支555,就给我打落了,他怎么可以在家里抽烟。即使爸爸不在,他也一定能够在回来后觉察出半点的烟丝燃烧后的气体,他不容许任何人在家里抽烟,妈妈死去后,他自己也戒了烟。没人说肺癌就一定是吸烟引起,也没人说这和他的烟有关。可他就是这么认为。
  大山因此暴跳如雷,他说,你这个女人,从来没人敢打掉我的烟,你给我捡起来!
  我则四处寻找空气清新喷剂。
  他气鼓鼓地一屁股蹲下在沙发周围寻找他的555。


  我忘了告诉你,四妈妈得的是肺癌,四爸爸以前很喜欢抽烟,那种低档的飞马牌,放在他半透明的衬衫口袋里,显出天蓝色和一只展翅的骏马。
  四妈妈死后,他坚持这与他长年累月让她吸二手烟是后果前因。
  后来,我再也看不到那种天蓝色和骏马,而只是一个黑色的如同工作证大小的塑料封套,一二告诉我,里面放着她爸妈的结婚照。
  一二说,那是痴情,是的,我也觉得。


  外面开始响雷了,你问我是否把晒台上的花拿回来了。
  那是当然,一二最喜欢的那盆观音莲,大山送的,她搬来我这里时除却一个皮箱,手上捧着的就是这盆东西。
  不知道谁写了长长的一封举报信,开头是“还我公道”。
  一二后来坚持说那一定是大山的爸爸。
  我看见你眼里闪了一下疑惑,我没有搭理,你也没有问出你的疑惑,不是么。于是,我就继续我的故事,你暂且忽略你的疑惑吧。
  窗开始拼命地震动,外面的风声透过玻璃好像怨鬼的哭喊,你说这威马逊还真有些威力。我喜欢台风,一二也是。
  我干脆把牛皮纸信封里的信统统倒在茶几上,我编着号的,让我找给你看。


  今天3号台风登陆。我和大山乘机敲碎了一家自助火锅店的玻璃,然后里面的保安跑出来抓住大山不放,大山告诉他们他叫白大山,并且对着火锅店的经理微微笑。他们就把他放了,因为那是他老爸的店。他告诉我,他老爸正在筹划一个大工程。
  天下很大的雨,我问他如果这时候有一个闪电劈过来,你会怎样?他说他一定会迎上去替我档着,还问我他勇敢不?我摇摇头,那只是假设,谁知道真是怎么样?他就开始在一个闪电下发毒誓:如有虚假,五雷轰顶。
  谁都知道闪电过后,就是雷声了。
  他有些急了,愣着说,闪电劈过来,我一定会替你挡。
  我拉着他的手跑起来,我说,不用挡,我们应该逃跑,这才是正确的答案。
  

  我和一二总是在天灾的面前显得尤为兴奋。十几年前的那场地震,还有人记得么?我和一二被各自的爸妈用毛巾毯一包拎着就逃出了老房子,刚学会蹒跚的我们居然挣脱开毛巾毯笑嘻嘻地手舞足蹈,让一旁的大人大为不解。
  余震过后,我们在各自家里的水门汀上发现天花板散落下来的石灰块,于是偷偷各自藏了一块。我们应该是毫无收藏意识的,只是觉得好看,应该被留下来,像很多小孩子收藏玻璃糖纸那样。很多年后,我们才发现对方原来也有一块老房子天花板的石灰块。
  那时候我们两家都住底楼,一个楼面合用一个灶间和厕所。
一到雷雨、暴雨天,雨水来势汹汹,轻而易举就把整个底楼给淹了,大人们管那叫做“涨潮水”。而我跟一二则在同一张床上爬来爬去异常兴奋,看着钢盅面盆塑胶赤色洗澡盆在“潮水”里漂来漂去,看着大人们奋力地往外舀水。我们很是快乐,居然还想到了坐上洗澡盆漂流一番,只是由于一二太胖,导致翻了盆,这致使我们不但喝到了好几口雨水,还被大人们狠狠地教训了一番。
  我们两家的感情一直很好。这也是为什么四爸爸做了局长,我爸爸能够做上局长秘书的缘故,只是他三年前就带着我的妈妈去世了。
  所以,刚才我说抱歉。事实上我和一二的感情是建立在成长上的,这和我孤身一人毫无关系。
  他们去世后,我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这里的租金不贵。更何况,我还有那两笔不菲的保险金。他们在深睡中死去,煤气管老化泄漏。


  你把我从地板上搂起来,我没有难过,真的,很少有人能够听这个故事到这里,而你充满着温情。你接着我的话吻我,外面的风愈加厉害,我清楚地听到楼下树枝断裂的声音,还有雷声,还有雨点打在窗玻璃上霸道的敲击声。
  停下可以么,我打算在这个晚上结束我的故事,只求你能听完。
  你已经没有怨气,只是平静地让我躺在你的肩膀上,我在你微微抖动的肩膀上能够数出你的心跳。你说天气预报预测,这次台风只来一个晚上,明天就会雨过天晴。是的,我记住了它的名字:威马逊。这个夜里,  你能听完我的故事么。
  我继续蹲在茶几前挑选一二的信笺念给你听,不会很多,因为事实上她跟大山一起砸掉火锅店玻璃后的一个月,四爸爸就被人带走了。


  我现在正坐在拘留所等候室里给你写信,抱歉那天挂掉了你的电话。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一下子毫无方向,他们说我爸爸不但受贿还挪用公款,数目巨大。天哪,很快他就要升职了。天哪,一个星期前爸爸还跟我说,会批准大山爸爸的那个项目,因为他将可能是我老公的爸爸。
是呃,我收下他的那盆观音莲,我就告诉他,我打算嫁人了。
  今天,我竟然坐在这种鬼地方等他们放他出来跟我见面。这不是真的,刚才来的时候,在马路上我几乎对所有路过身边的人做了乞求,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一个巴掌,而后我立刻醒来,发现我还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是大山的怀里。可他们如同看待白痴一样漠视我的乞求,我只能向警官讨笔纸在等待中给你写信。我实在是失去方寸。
 

  我把信纸面向你,你看到上面的字迹了么?深深浅浅的,一二握笔的气力随着她的惶恐紧张和不安变动,字显得歪歪扭扭,她是在一间拘留所的等候室给我写信,我知道,那么多人当她是疯子后,她也就只有立刻找种方式发泄。这信没有写完,只到一半就嘎止了,我想应该是四爸爸被带了出来。
  你很细心地发现这封信上没有粘贴邮票。是的,一二亲自把它送来的,附带着她还有她的行李还有那盆观音莲。她连移动电话都上缴了,我知道大山一直在寻她。他打了很多通电话来这里,问我有没有一二的消息,我说没有,那天她连我的电话都挂断了。
  一二敲开我的房门,走进来坐在这张沙发上,把观音莲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我在他的脸上寻不到半点眼泪的痕迹,相反地,她看上精神饱满。随后她从那个皮箱里取出自己的衣物挂进我的衣橱,没说一句话进了浴室。我则开始站在窗边,看那些雨点,是的,那也是个雨天,你知道,这里长年累月地会下一些阴雨。
  听到浴室里哭声,我充满内疚。
  我找出弗莱的CD,一二找出一本黑色笔记本,在插页的日历上,她点给我看四爸爸审判的日子,那上面用黑色的中性笔划了一个句号。我对她说,大山找过她很多次,让她一定要马上给他电话。一二就把头栽在我的怀里,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我感到我的睡衣湿了一大片,她洗发精的香味弄的我满身都是。
  她说不要,不要告诉任何人她在这里。这次,我在她的脸颊上终于看到了水珠,不知是浴室里遗留的蒸汽还是眼泪。然后,她站起来捧起观音莲问我晒台上是否还有一些不会长时间晒到太阳的角落,她说大山说这花是不能晒很久太阳的。


  我用手摸摸你的头发,那已经不知不觉地干透了,外面的雨下得愈发放肆,偶尔还会听到有东西坠落的声音,还有一些竹竿,噼噼啪啪地碰撞。你还是有些不放心,站起来走到窗前用手推摸着玻璃,问我这个粘土是什么时候换的,也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这一夜的台风。其实我也不知道,房东告诉我他的房子抗震外加防雷,只是没有说是否能够抵挡台风。  那就让今晚证明吧。
  我重新收拾起桌上的信一个编号一个编号地排列好,然后塞回那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我留了一封,你坐回沙发,从腰际把我搂住,你的故事快说完了?
  是的,快到结尾了。
  我把信封给你看,你微微伸展着脖子,说这封信也没有粘邮票么。
  是的,这是一二写给我的最后一封。


  一二在这里住了半年。四爸爸在这半年中去世,因为是重刑犯,家属是不能领得尸体的,一二跑回了原先我们住的那栋老房子,我们的房子早就有别的住户入住。但五七那晚,一二还是扎了稻草和元宝,从小巷的路口,一路引领到了老屋门口。
  原先的邻居还有依然住在那里的,他们都熟悉我和一二这两个从小戴着“爱卫生”饭兜的孩子,有人好心地打开了灶间的门,让我们在里面等待午夜的到来,并且嘱咐我们尽量小声些,毕竟我们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住客,并且还是有人忌讳这些。
  午夜过后,我们开始在黑暗中寻找傍晚放在几个转角处的稻草还有元宝,一二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一个一个点燃,我知道她是从四爸爸那里学来的这些丧礼的。十几年前,她就这么跟着四爸爸一路点“指明灯”过来,四爸爸每点一个,就轻声说:
  回家了。
  那个夜里,一二和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都是随着四爸爸一路走过来的,四爸爸说大家都不能回头看,会吓着四妈妈的,那样她魂飞魄散,就回不了家了。
  四爸爸五七的夜里,我和一二在灶间的一个小桌子上——后来我们都发觉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吃饭的桌子,这时已经积满油腻——放上一个空空的骨灰盒,上面插着四爸爸的照片,还有一叠锡纸。
  我握着一二的手一路走过来,她每点燃一个“指明灯”就轻轻地说:
  爸,回家了。
  我知道她坚信如果真的真的有魂魄的存在,四爸爸是一定会回这里的。
  那条路不知为什么,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那样的漫长,我握着一二的手,我们从小就是这么一路长大的呵,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身边还有很多人,可是这时却只剩下我和一二,而别的,都已经死去。一二的最后一封信,是这么说的——抱歉,我又有些心急了,等一下,我很快就会给你念那封信。
  我们点完了一路的“指明灯”,开始在灶间静静地等待着所谓魂魄的回家。迷信的说法是这样的,点完“指明灯”后的半小时最亲的人开始用锡纸轻碰骨灰盒,如果松开手它不会掉落下来,那么说明死去的人带着灵魂又回来看亲人了。
  其实那只是普通的物理现象,我和一二都明白。
  可是一二毫不懈怠地取出一张又一张锡纸轻碰着骨灰盒,可是没有一张能够吸上的,在这样的时刻,简易发生的物理现象却小小地惩罚了一二这个抛却科学常识的女儿,只是如果你看见一二当时的神情,你一定会觉得那样的惩罚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我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四爸爸也是同样地在灶间摆了这样一个“阵势”,只是他很顺利地在第四次用锡纸轻碰四妈妈骨灰盒的时候让锡纸吸附了上去。四爸爸就开始哭出声响来,趴在骨灰盒前,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男人的哭声,真切的,撕心裂肺的。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坐在一边擦眼泪。一二则和我蹲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而我没想到,我记住了四爸爸的哭声,一二却把这整个过程记录了下来。
  一二就这么整晚地试着,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手心出了汗的缘故还是别的,她没能让任何一张锡纸吸附上那个空骨灰盒。迷信的说法是,凌晨三点过后,锡纸就会自动剥落,死者的魂魄就跟着黑白无常去了地府,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四妈妈五七的夜晚,的确过了凌晨三点后,锡纸脱离了骨灰盒。四爸爸就追了出去,跪在大门口失声大哭。
  凌晨三点过后,一二终于开始忍不住嚎哭起来,她的哭声太响了,我知道把周围的邻居吵醒了,可我却没有阻止她,我有些恨自己了,真的,当时,我恨自己。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一二对别人撒了谎,而大山爸爸因此而坐了牢。
  因为她坚信那封举报信是大山的爸爸写的。
  于是她在法庭上指着那块黑色的雷达表对审判长说:
  那是白伯伯送给我爸爸的,他说希望我爸爸能够给他通融一下。爸爸看我适合,就给我戴着。
  那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大山,他的半寸头和过去一样,只是下巴上的胡渣让他看上去不怎么精神。在一二作证之前他所作的笔录上,他说那是他和一二恋爱的纪念物,它与双方父亲的生意毫无关系。所以作证过程中大山父亲的律师就此问了一二,那是我看到一二最为痛苦的一次,甚至于比那个贴不上锡纸夜晚还要悲伤的表情出现在她的眉间额头,我看见她额头的骨坑,显现出来。
不,我和他是五月才开始恋爱的。你可以去查,这表的购单上的日期是四月十二日。
  大山在旁听席上大吼了一声。
  最后,因为大山是直系亲属的缘故,他的证词并没有被采用。他的爸爸判了有期。
  回来后,在这张沙发上,我问一二,如何就如此肯定那个写举报信的就是大山的爸爸,她拿出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最后一页上四爸爸写道:
  白连胜说我再不给他批项目,他就写信检举揭发我向他暗示行贿。
  那居然是四爸爸的日记。
  随后她走向晒台,给那盆观音莲浇一些水,我知道她在哭。
  第二天一二去花市选了盆形状差不多的观音莲回来。
  大山后来被他的姑母接去了英国,他走之前还来找过一二,但是一二只是把那盆新买来的观音莲让我转交给大山,自己躲在晒台上不肯下来。  我清楚地看到了大山右脸上的那颗黑痣,那边上还有眼泪。他带着那盆观音莲钻进了皇冠3.0。


  CD不知多少次地重新又开始放《THIS LOVE》。
  你走向饮水机,给我倒了一杯水,你渴了吧?
  我点点头,呷了口凉水。
  我说一二和大山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你很失望么?你摇摇头,没有,有时遗憾也许才会想念。我说不,你不应该这么说的,这兴许完全是可以避免的,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你坐下来,搂着我,开始轻吻我额上的骨坑,请别自责,这是你控制不了的。
  我继续呷凉水。我得把这最后一封信给你念完。
  我把信封对着你,那上面留有血迹,红色的,你说那有些触目惊心,这是怎么了?我冲你微笑,上扬嘴角,你别出声,我念给你听。
  那事实上是一二的遗书,按照她的话,她了无牵挂。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写信是在那家拘留所的等候室里。现在已经没人要我等候了,你一定觉察出我还是爱着大山,他是我的男人(当初我就是这么给你介绍他的吧?)。可是,我让他的爸爸坐牢,我也的确恨着他的爸爸,是他让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同样的,大山也一定恨着我。我爱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将会永远记恨着我。
  ……我在庭上说出四月十二日不是我们的恋爱纪念日时,我听到大山的吼叫,我的名字就是四一二,因为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我选择这天与大山恋爱原本真的希望我与他能像我的爸爸妈妈那样深爱着对方。可是,我知道,我心甘情愿亲手毁掉那些。
  ……当你看这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冰冷地躺在某个冷柜里。先走的人始终是幸福的,所以我的妈妈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她当年去世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给她点“指明灯”,而痛苦的却是留下在世上为失去亲人朋友爱人的人们。请原谅我让你成了痛苦的人,我已经穷得不剩分文,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把那些都留给你——我如今唯一爱着的朋友,也请你不要记恨我。我把我爸爸的日记留给你,请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因为该受惩罚的已经得到了报应,所以看完它后不要记恨我的爸爸,不要记恨我,好么?我给你最好的祝福还有真实的抱歉。
  P.S.请你替我养着那盆观音莲好么,大山说来年的春天它会开花。
                                                     一二 字


  一二很干脆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我脱去脚上的拖鞋躺在你的怀里,外面的风似乎稍有些退去的迹象,隐约传来树叶沙沙的响声,我说,故事就此结束了。
  你的手指在我的额上抚摸,我说,你能想象出一二的模样么,可惜我这里没有她的照片。你点点头,已经有了丰满的形象。你问我那黑色笔记本里的日记到底写的是什么,为什么一二会那样说?
  我闭上眼,我有些悃了,已经快天亮了吧,威马逊的威力也似乎退去了。我闻到你身上浸湿了的烟草气味,我下次再把黑色笔记本里的故事告诉你好么?一个星期后,你如同昨天傍晚的时光来找我,但这期间请别打搅我,让我一个人度过这七天,七天后我会把那告诉你,而现在,容我睡吧。


  你是一个星期后再次来的。
  一个星期前,我已经把这里的钥匙交予你。你打开了房门,沙发前的茶几上躺着两本黑色笔记本一封信和那盆观音莲,你翻开开始慢慢阅读。你的眼睛黯淡黯淡再黯淡,那是怎样的故事呵。
  四爸爸在四妈妈死后发誓要赚钱绝不会让一二受一点的委屈,他对上司的卑躬屈膝以及他出众的悟性还有运气,很快他就坐上了局长的位置。他找来最信任的老友,也就是我的爸爸做他的秘书,他每笔受贿款子还有动用的公款,都是我爸爸签收提取,四爸爸说总是会填上的,总是会还回去的。三年前,局里的审计工作突然提前进行,我爸爸就这么惊恐地刮开了煤气管。四爸爸则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向大山的爸爸借来了那笔钱,可是我的爸爸却这么死去,在四爸爸的日记里充满着内疚和歉意。
  你终于明白一二遗书里的那番话。
  你来不及把日记里的一切和威马逊之夜我与你叙述的故事好好地衔接缝合,便匆匆地打开我的信,因为你找不到我,我原是承诺由我来说完着整个故事的,可你来到这里后发觉我毫无踪迹。
  我的信是这样的:


  你是否先阅读了那两本日记才拆开这封信的?
  这一个星期,我有许多事情要办,所以一直都没有与你联系。你也守着承诺没有打搅我的生活,两年前当一二留下那封遗书结束自己生命,我就觉得自己也应该走了。但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人知道这样一个故事,你是唯一能够听完这个故事的人,通常或者说是注定了的,别人都匆匆离开,所以我一直活到现在,活在我的内疚中,这算做是一种惩罚,一二说的很对,先走的人始终是相对幸福的。你能猜想,此刻,我已经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我的生命。
  亲爱的(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有一些遗产,我都遗赠给你,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情,请你将这盆观音莲还到大山的手上,他两年前留下了他姑妈的地址还有电话。请你告诉他这才是他送给一二的,一二也曾打算过些时日就做他的新娘。你只有如此才能从律师那里得到我的遗赠,这并不是交易,请你不要有任何的不自在,好么。我想我也是爱着你的,可是我不能够继续拥有生命,因为已经有人把这个故事听到结束。
  你已经翻看了我爸爸的日记,你应该明白了一切,你曾经眉头眼神中闪现过的疑惑应该已经得到解释,不过那份开头写“还我公道”文档文件已经被我删去。请你把这些也转述大山,多年前我没有勇气没有毅力告诉他,我误杀了他们的爱情还有一二的生命。请你为我做一些补偿吧。
  我会爱你的。


  你静静地靠在沙发上,一个星期前,我还在你的身边触手可得,可现在,我身体里的血应该也流浸在老房子大门口的水门汀上。一二就是那样爬上老房子的顶层,然后跳下来的,她把遗书塞在口袋里,水门汀上安静地流着她的血,粘稠的。血是最好的染料,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褪去。如今,还有我的。
  我似乎看到了你的眼泪,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雨,天气预报预测近期还会有第二次台风登陆。你在安静地等着警察通知你你的女友已经死亡,她的口袋里有你的移动电话号码。茶几上的观音莲默默无声,你还来不及考虑怎样把它送去英国,或者应该告诉大山一二已经在两年前干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在两年后,威马逊之夜后的第七天早晨用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留你在我的房里失去方向。
  但无论如何,我知道你一定会把这个故事转述给大山。
  还有这盆观音莲。

2002.7.21.凌晨3:35 收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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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来得快去的也快
只有猪肉卷是永恒的

2002-10-04 02:55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夜X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小安
会员
苏德啊。。呵呵,这篇我昨天从容树下般过来了。

一直很喜欢她。不过有时候过于小资有点烦。恩,我最喜欢的还是《我说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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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应该是那种透明的橙色,清澈得令人心痛。
如果大概是一种酸涩的果子,只能看而不能吃。

二零零零年的二月的某一天,
我从此爱上了如果,
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2002-10-04 03:01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小安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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