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了解前因，就如我们无法预知后果。

看着阿荆温柔的笑容，我快疯掉了。
阿荆，你离我远一点好不好，我受不了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小棉，你怎么了。
你他妈干嘛对我这么好，我不是你的Creek，我是小棉！你不要把我当什么代替品好不好，拜托！
你又想起她了。可是我是真的爱你，我和她早就结束了。
他紧紧地抱住我。小棉，不要怀疑我的感情，这样会很伤我的心。
我一把推开他。他的眼睛里有如水的柔情，迷离而暧昧，我知道那双眼睛曾经令很多女孩倒入他的怀抱，就像刚才他抱住我一样，紧紧地。
我回到家。阿荆call了我很多次，我都没有回，后来索性关掉了所有他知道的号码。我想，也许我们完了。

我连上线，到收藏夹随便选了个聊天室走进去，准备消磨这个失落的夜晚。可是那个聊天室的界面很陌生，好像我从来都没有来过。再一看名称，我更加疑惑——“前世因缘”。我努力地回想自己有没有来过这里，可是还没来得及确定是否走错地方，就有一个名叫“纳兰容若”的跟我讲话。
〉小棉，你好。总算找到你了。
我很奇怪，纳兰容若是我最喜欢的文人，竟然有人取他的名字找我，不知道又是哪个无聊朋友在发神经。为了尽快搞清楚这乱七八糟的事，我开始套他的话。
〉小子，原来是你这厮！
〉啊呀，等闲便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是纳兰的《木兰词·拟古今决绝词柬友》，于是我断定这个人是我那帮自称文学天才的朋友之一。
〉哈哈！多日不见，你讲话怎么变得这么和我心意呀！
〉当然啦，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嘛。
〉切~~~谁和你是一个人！不要自我感觉良好，当心出门被拖拉机撞死。
〉拖拉机是什么？
〉就是你未来的象征！
〉我未来的象征不就是你吗？
〉又来了。
〉怎么，又和阿荆吵架了？
〉你……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同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都找了你好久了……
〉喂喂喂，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想知道么？你过来就可以了。
〉开什么玩笑！快说！
〉我没有开玩笑，你等着。
〉啊？
他没有反应了。我在屏幕上乱问“啊啊啊？”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我才发现，聊天室里面已经没有一个人，我输入的汉字全变成了乱码，表情选择只剩下“无表情”，动作选择只有“无动作”，字体颜色只有“默认颜色”。屏幕的底色在不断切换，周边全是一句句纳兰词在滚动出现。
我开始害怕。今天晚上真是撞邪了，一个个恐怖的镜头在我脑子里浮现，古时的夜话聊斋，现代的午夜凶铃……网络，这个虚拟世界也有鬼啊……
我正吓得两眼发直，突然，从屏幕里射出一道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刹那，我感觉像掉入了海底漩涡，人在不停地旋转，旋转，头重脚轻，头晕目眩。耳边似乎有音乐响起，依稀是伯牙的《高山流水》。我庆幸自己还有一点清醒，没有被这奇怪而漫长的旅程吓昏过去。

好像过了很久，我的身体停止了旋转。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旁边有长长的半透明鹅黄色垂帘，身上盖着白底柠檬色碎花的薄毯，空气里飘着的全是淡雅的百合花香。我坐起来，背上还有一点酸痛。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还在上网，为什么会一下子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等一下，陌生？我仔细地看着这张床，都是黄色的调子，这是我最钟爱的色系。我感觉到这是一张如此熟悉而温暖的床，好像曾经负载着一个伟岸的生命。
这时，我身旁的垂帘被拉起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坐了下来。
“你是……”我轻声问道。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很生气，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又如何能够解释给这个人听！
他突然惊叫了一声。你——你是不是小棉？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公子，有事么？”
他看了看我。
“没事！你们出去！没我吩咐不许有人进来。”
那个浑厚的声音喊道：“喳——”
他站起身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很高，也许有187公分，干净的眉毛，高直的鼻梁，白净的皮肤，温和而英俊，眼中隐隐透着阴郁的锐气。他的头上戴着一个黑色丝缎做的帽子，这使我注意到，他的身后拖着条长长的发辫。
他对我说，小棉，你真的来了。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
你在……现在是康熙十五年即公元1676年，也就是说，你在大清王朝。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倒下去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仍然躺在那张美丽而熟悉的床上。只是旁边多了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壶水。
我起身喝了点热茶，感觉似乎清楚了些，才想起那个男人对我说过的话。天哪……大清王朝……难不成就是那天网上那个什么因缘聊天室里的孤魂夜鬼把我弄到这里来的？完了完了，这次栽得厉害了，我小棉这样的计算机天才好像也没听说过什么程序可以这么快使人进行时空转换，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
还在乱想的当儿，那个男人进来了。小棉，你睡了2天了，快去洗澡吧。
我看看身上的衣服，还是和那天上线时穿的一样。好像真的有点发臭。这时我的心里竟然完完全全地信任眼前这个陌生人，我相信他会帮助我弄清所有的事情。
我去了他的澡间，在一个宽敞而光滑的木盆里面洗澡。然后换上了满人的旗装。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是原来漂亮的小棉。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纳兰性德（字容若）。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坚毅的脸庞有着忧伤而优美的弧线，身上散发出的贵族气质使我深信，这就是纳兰，那个身处深宫，才华横溢，多情多感，叛逆愤懑的少年词人。我算了一下时间，现在的他是22岁。
纳兰看着我，小棉，你穿旗装蛮有味道的嘛。
我笑了笑。谢谢哦，纳兰，你也很好看，你如果看到后世传下来你的画像肯定会气死的，那些画师的水平实在是……
他指着旁边一间屋子说，小棉，那是我的书房，委屈你这些天就睡那里吧。
我走了进去，那是一间不很大却很明亮的屋子，鹅黄色的地毯，柠檬色的垂帘。我似乎嗅到了一丝家乡的味道。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锦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小棉，你看。
我接过那张纸，从头到尾一口气读完，这次我没有晕过去，也许是习惯了近日来的波折，连自我抵抗能力都加强了。
这是一封信，内容是这样的：
纳兰公子：
你好。
你是千年一遇的俊才。你有漂亮的外表，出众的才情，高尚的人格。你天资早慧，又文武双全，对于朋友深情厚谊，对于小人绝不往还。你的后人将永远铭记你的名字。
可惜，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你将在出征中死于寒疾。我们不希望一个如此优秀的人在三十一岁就早逝。所以这几天我们会找到你的下生并把她送来，她的名字是小棉。她可以救你。
没有署名。
我呆呆地看着这张纸，这张背负我们命运的纸。我抬头看看纳兰，那种严肃的神情告诉我，这不是玩笑，不是游戏。这是一场赌注，一场战斗。
小棉，我是你的前世。
我知道。
我没有见到留下这纸条的人，他告诉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避过九年后的那次劫难。

我们走出了书房，在花园里散步。他支走了所有的侍卫，然后停下脚步。
他好像有矛盾的心事，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轻轻浅浅的弧度，泛起一层扑朔的光影。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他幽幽地念着这首小令，满脸无奈。
纳兰。我叫了他一声。
嗯？
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救你。
他叹了口气。小棉，你救不了我。
为什么！我抓住他的手，纳兰，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救不了你，为什么连我也救不了你！……
我感觉到自己的面颊上有点痒，是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迫切的想救一个人，一个原本和我没有任何瓜葛的人——这个人，竟然是我的前世，而我，竟然毫不怀疑。
小棉，如果要救我，你就要死。
我安静地看着他，他的脸上短暂地划过一丝苍凉。
他擦去我的眼泪，边擦边摇头说，小棉，我不会让你死的。
然后紧紧地抱住我，像阿荆一样温柔的抱着我，我也环住他。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我们拥有同一个灵魂，我们有同样的呼吸和心跳。

那天我们都没有睡，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的死才能换回纳兰的生命，我们便在书房里不断地猜测，再不断地否定自己的猜测。有时候我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就笑着说，小棉，你好可爱。
当他问起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时候，我解释了很久，他不明白什么是网络，更不明白那么多人在不同的地方竟然可以互相讲话。于是我就讲了很多很多故事给他听，关于网络与现实。他听得不可思议了，就轻轻地皱眉，伸手碰碰我的刘海说，小棉，你们那儿真好玩。然后就落寞地玩弄长长的辫子。
纳兰，不如你跟我回去吧！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难得的兴奋，继而又转为无奈。小棉，我不会离开这里。我的父母，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前途……如果皇上知道我走了，肯定龙颜大怒。
那倒是。唉——
他拿来文房四宝，写下了刚才念的那首词。小棉，送给你。
我看着这隽秀刚劲的字，心里暗叹纳兰的才能，而他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
一夜就这么过去，这一夜是我一生难忘的时光。有快乐，有无奈，有轻松，有恐惧，有欢笑，有泪水……我和我的前世，一个杰出的文人，一起渡过的奇妙夜晚。
第二天，纳兰被传进宫，原来康熙要到塞外出巡，想带纳兰一起去。我以贴身婢女的身份在皇上的书房外等候。过了很久，我看见皇上和纳兰一起走了出来，皇上像哥们儿似的拍了拍纳兰的肩，说了声：“朕知道了。”
我刚想叫纳兰，皇上好像发现了我，问道，你是谁？
纳兰忙说，回皇上，这是微臣的贴身婢女，叫小棉。
我作了一揖。皇上吉祥！
他看看我，笑着说，这个女子长得好像很特别。
我暗暗环视周围站着和走着的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小眼睛，小个子，小碎步……古代女人真是小。
我大胆地直视他，皇上，我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奇。你要……和朕谈谈？
纳兰在一旁急得冒汗，皇上……这……这婢女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年轻的皇帝脸上显现出不满，一种高傲的霸气油然升起。不过他说，小棉，你跟朕进来。
我跟着他走进了书房，纳兰也一起跟了进来。
我抬头看了看这书房，与2年前和阿荆去北京玩时看到的一样，只是更为整洁。他的伏案上全是专业的著作，《几何学》、《历法研究》，还有用英文写的书。康熙，这个中国历史上被公认为最博学的皇帝，果然名不虚传。
他坐了下来。你要和朕谈什么？
我想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付任何代价。
这……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笑了出来。小棉，我要先考考你，你才可以和朕谈。说着他站起来。
我心里慌得一塌糊涂，尽管表面上仍然平静如水。小棉啊小棉，你面对的是一国之君，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皇帝！你这次要死的难看了。
他开口了。
“公门桃李峥嵘日。”
这是一个对联。我想起阿荆在网上给我对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从康熙的嘴里说出来。我差点叫出声。
平静以后，我发现纳兰正用急切的目光盯着我，我定定神。
“法国荷兰比利时。”我说道。
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妙！妙……小棉，你可以说你的要求了，朕尽量答应你。
我壮着胆子说，皇上，九年以后你会有一次出征，请你不要叫纳兰同去。
我看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小棉，你可知欺君之罪的严重？
回皇上，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没有骗你，九年以后你真的会有一次出征，纳兰不可跟你一起去。
大胆！他站了起来。朕鉴于你聪颖过人，刚才你说的话不予追究，免你的罪！速速退下！
纳兰赶紧说，皇上息怒，婢女不懂世事，请皇上息怒！
然后纳兰拉拉我的衣摆，轻声说，快走！
我跟着他飞奔出去。

纳兰，皇上怎么这么凶……
唉，小棉，你知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皇上不会相信我们的。
那我们怎么办。
幸好你对出那个对联，否则……
突然之间狂风乱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我们跑到一个亭子里面避风。这时我们周围响起了一个声音——
小——棉——
我们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纳兰叫了一声，你是谁啊？
我是来帮助你的人。
你怎么帮我？
他笑了笑，小棉，康熙明天会传你进宫，他会答应你九年以后不让纳兰同去出征。
我喊着，真的？真的吗？
对，不过，你要陪康熙去。
纳兰站到我身前，不行！我不会让小棉去的，这样染上寒疾的人就会是她，死的人也会是她！
只有这样，才能救你。你要在今晚做出决定，子时我在这里等你们。如果你坚决不答应，我就送小棉回去。
那时我整个人呆住了。纳兰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摇醒。我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们安静地对坐。
纳兰，我可以救你。
不行。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说过。
纳兰……
你应该回去，不管是你死还是我死，我们都有另一个自己活在世上。
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
我会很小心，设法避免九年以后的出征。
他又抱住我，小棉，有你在的时候真好，我恨透了沉闷虚伪的深宫生活，你带来了那么多新鲜的东西。我从来，从来都没有那么快乐开怀过。
纳兰，我会想你的。你要保重，你要避过那次劫难。
我们浸在难言的空气里，不知道身体里环绕着的自己是否会过得好。于是我们紧紧地拥住对方不放手，想在剩下的短暂中铭记另一个自己的味道。
子夜，我们来到那个亭子，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当纳兰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向那束白光的时候，我仿佛又掉进海底漩涡般的时空隧道，耳边依稀响起伯牙的《高山流水》，旋转再旋转。

我醒过来的时候仍然坐在电脑前，手边的“猫”没在叫。屏幕上是断线的提示：是否重拨？我踌躇着选择了“否”。
一瞬间，我好像什么都忘记了，许久，才想起这些天的经历。我赶紧看电脑上的日期，是2000年9月9日。“呼——”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时，我的口袋里掉出一张宣纸，徐徐展开，上面有着隽秀刚劲的字迹——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我打开书架上的《纳兰词笺注》，忙察看前言中的介绍。
“……他抑郁终生，绝少开怀。最后以三十一岁的少壮之年，即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因寒疾而终。……”
我颓然坐下。
纳兰，你还是没有躲过命运的埋伏，历史还是原来的历史，而你，一定不是原来的你，因为你有我在，有流着你的血的我在。
我飞奔到阿荆的家，他无所事事地调着电视频道。
阿荆！
他冲到我的身边把我抱起，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小棉，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他笑着抚我的脸庞。
阿荆，我爱你。
我把头埋入他的臂弯，心中默默念道，纳兰，我会好好地活，好好地对待每一份感情。

关于那首《虞美人》，一直是纳兰词中的谜，只有我知道，那首词是他为另一个自己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