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鱼缸

河流流了千百年，沿着它，河里的鱼一批批地归了海；每一条鱼都去海那边朝圣，没有能够在海水里睁开眼的只能退回来过活的也一批批地归了西。单单看着它们的昨天，想着它们的明天，河流也早该成了精成了仙成了佛的。
一百年以前它被几个陌生的人发现，然后以一个美妙的姿态被还原在了记忆里。最终几个陌生人统一了意见，把河叫做光，因为长途的跋涉之后，他们在河流的边上找到了玻璃的碎片，同时光是一个极具魔力的字眼，好像预言了希望。
几十年以前开始有人定居在这里，叮叮当当地开了土地拉了电线造了房子，河里的鱼开始想它们曾想过的除了到海那边之外的第二件事，恐慌。
几年以后，鱼儿们有了传言，说人把它们抓了去，并不会扒了皮放在火上面烤放在锅里面煮，他们只是用一个玻璃的东西把它们装进去，只是看它们，而且给它们东西吃。这以后，人们也许没有发现，鱼儿们也心照不宣，它们都在光的上层靠近岸边的地方游荡。
几年以后，鱼儿们又听说鱼缸其实很小，小得像一个虾米。
这将是一种看得到尽头的生活。虽然光窄得像土地上的缝隙，沿着它，总可以一直游下去，游下去，有一天还可以看到海。海是鱼的诱惑，带着诚惶诚恐的虔诚，就像明天是光的期待，总还会有明天的，总还会有期待的乐趣，光总是这样对自己讲，升了仙又能如何呢，反正等不到可以一直再等。
这样，鱼儿失去了对鱼缸的向往，但在这个时候，人们却大面积地爱上了光里的鱼，说它们会发光，会给整一个村庄带来运气，很多鱼终于过上了玻璃里觅食无忧的生活。它们的态度暧昧，混杂了十二万分的遗憾和对海的希冀以及实现夙愿的欣慰。
鱼儿果然会发光，它们自己形而上的解释是身体里一直残留“希望燃烧的碎片”。入夜以后，它们在鱼缸里显示出一种斑斓的颜色，莹润透亮，游动之后留下一道弧光。
食无忧一向是一个危险的发端，吃不到葡萄的想起树上的葡萄开始想象它一定是酸的。其实海也只是一个鱼缸，有一条智慧的鱼儿说，它想了一想继续讲，海只不过是大一点的鱼缸，至于尽头么，有一天也总会看见。
几年以后，鱼儿得出结论，鱼缸里的生活最为真实和完满，鱼缸里的生活是自己可以主宰的。这段时间里河流像往常一样，把一些它看不顺眼的石头的棱角磨平抛光，那些圆滑的石头度量着时间。
鱼儿的生命和身体里的光一点点蒸发掉，人们紧张了几天，终于不再理睬它们，它们回到了一个更大的鱼缸，几十年以前鱼缸里的恐慌被平复，一百年之前鱼缸被命名为光，此前鱼缸里的水流了千百年，未曾停止。

2．村庄

所有的人都想在这样一个村庄里终老，死去；被埋葬，被祭奠，被遗忘。他们希望有一块长着青苔的墓碑，写着的名字，但不标记生卒的年月，因为什么时候存在，究竟是否存在过并不重要，因为村庄与时间相互平行，从不交通。
村庄的入口是一座石板桥，从开始的时候就架在河流上，久了，那样被一遍又一遍无止境走过而磨出了温润，从踏上开始，会微微振动，发出听不到的声响，伴随着萦绕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石板桥上有一只猫，每天跑到光的南面，桥的起点的地方趴在那里，村里的人猜想它是爱吃鱼的，因为所有的猫都觊觎村庄里每家人家都有的会发光的鱼。可它只是在河流的旁边守着，偶尔用爪子捞一捞光里的水，当它不当心抓到了鱼儿的时候，用舌头安慰一下恐慌的鱼，再把它放回河里面。
它成了村庄里的人们教育自己家里乱跑又淘气的孩子的理想的例子，久了，它就被村庄里的人叫做理想。
村庄里只有这一处是真实的，可以触摸，村庄只有这一个入口，没有人想到要走出去。在理想看来，光北面的那个村庄是一个家园，宽阔无边。
只有村庄的范围把理想包括进去的时候，它才有着变化。理想是很普通的一只猫，杂色，花纹凌乱，好像是被一个小孩信手涂鸦出来的。理想一直在光里面找什么，也许是某一条鱼，理想应该完全可以想起来它和这条鱼是怎么相爱的，可它知道它要找的是什么，它要等的又是什么。
理想痴痴地看着光里游过的每一条鱼儿，它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只在有人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它会换一个表情，朝天喵呜地叫一声。
理想每天这样不停地看，不停地等，也在不停地衰老，几年以后，它的毛色也变得黯淡，它的花纹开始走样。那一天晚上，村庄里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理想在光的岸边对光说，喵喵，我只想找自己的鱼，我不在乎要多久，我不在乎它是不是已经已经去了大海。
村庄里的人统一起了意见，一致认为它可怜，上一次，他们曾公认光里面的鱼发出来的光能给他们带来幸福。他们打算帮理想在自己的鱼缸里看看，有没有它要找的鱼。理想已经老迈，当人们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用了很大的劲才挣脱回到地上，它显然不愿意跨过石板桥到村庄里去；它回到光的身边，这个时候，它看上去才有活气，胡子上才有残存的执着，它对着人们叫了一声，人们于是都离开了。人们想也许它只是想等待，出于娱乐，或者是因为老了犯了糊涂，他们至今仍没有明白理想和它的意思。

3．POWER OFF

理想走的第三天，是村庄里第三个没有电的日子。
人们猜想理想沿着光南面的小路流浪去了，他们试图说服彼此成立一个搜救队去找回理想，他们不肯定小路是平行于光而且通向海的，一百年以前人们找到光的时候就是从这里来的，村庄里的几十口人都这么讲，路通向很远的地方，他们轻轻喟叹，唉，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而路太长。
他们于是专注到断电的事情上，断电是一瞬间的事情，光线的暂留离开视网膜之前，人们注意到眼前的世界一格一格失去色彩，开始黯淡。那是晚上，人们在家里看到的只是鱼缸里面会发光的鱼，游弋过去，留下一道道光亮，它们在黑暗之中游泳，这个时候水是黑暗的，房间是黑暗的，它们像在半空里漂着，飘着，翩翩舞动。
理想走的第四天，一个人提出他该去邻近的地方找人来修理一下电线，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过石板桥，离开了村庄，沿着路走，人们看着他远行，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这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把理想忘了。鱼儿是村庄里晚上唯一照明的东西，它们身体里的光正一点一点被耗尽。
理想走的第十天，他还没有回来，村庄里的一些人着了急，认为他出了事，预备结了伴去寻他；另一些人观望着，主张等他回来。
村庄里的生活其实没有改变，缺了电，他们还可以生存，还可以坐在光的边上，细细地嗅它的味道，这样终老。他们也可以看着鱼儿，色彩在水的流动里显示出格外好看的样子。
理想走了多少天，人们再也搞不清楚，离开了村庄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像是沿着光去海朝圣的鱼，找到了一个更大的鱼缸。
留在村庄里的人迷迷糊糊地觉得村庄里从来就只有他们，从来就没有电，村庄与时间相互平行，他们是不是存在过都没有关系。重要是鱼儿们，它们的生命也在一些一些地流逝，他们担心失去黑夜里最后一星灯火，他们的神态终于不再安详和温润，紧张地想着办法。几天之后他们放弃了希望，把鱼儿还给了光。
几天之后，最后的一些人们整理了东西，在放弃了希望之后，放弃了等待。离开的人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她拾了河边的一个没有棱角的石头，轻轻地摸着，如果找不到别人，听着它，就会像踏上了石板桥，回到了村庄。
那以后，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弃了的荒原，虽然在光的北面，它仍然逃不开时间。很多日子里都没有下雨，河流却没有干涸，一个夜里，光涨了起来，很高很高，淹了村庄里每间房子，冲走了石板桥。鱼缸跌了下来，摔成碎片，黑夜里，河流里的鱼儿像漂在半空的彩云，发着亮。
几十年以后，河流的回复了百年以前的样子，几片玻璃斜插在河岸旁。
几个迷了路疲惫的陌生人找到了这条河流，感到希望。一个女人解开了颈上的石头，丢在河流里，溅起一阵涟漪，溅起几道光线。
仿佛还有一只杂色的猫。

200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