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流沙
布拉格的流沙
后来的很多时候我常常在周转的画作前停下脚步,他的绚烂燃烧的色彩灼伤我的眼睛,宛如黑暗里车灯刺人的光芒。我看到他在布拉格金碧辉煌的建筑上倾泻下大片大片的流沙,铺天盖地的流沙。我看着他的布拉格的流沙,看到眼泪流下来。可是周转,你可还记得。
可是我的周转,你是否真的还记得。
可是爱我的周转,你是否真的还记得。
经过街角那间Bohemia Coffee的时候我看到橱窗上面还是那些布拉格的风景画,尖顶教堂和旧城广场,蓝的动人心魄的天空,一个波西米亚女人穿过泛黄的时间款款而行。还有停转的指针和灰色的手持面具合上双眼的年轻男人。无伴奏的大提琴的声音不停的流转。那个叫做布拉格的城市在画面上静止着勃勃生机,沉睡着百年妩媚。
那么周转,你出没于那个城市的哪一个角落,是否也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厅,点一杯卡布其诺,看上面的烟气氤氲四散成模糊的轮廓。
那么周转,你是否出没于那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还在画布上倾泻灵魂的喷薄,然后,依然是浑然忘我,什么都记不得。
真的是什么都记不得。
一
在一个离开前的无所事事的下午我收拾着我阳台的杂物,收获不小。一个落满了灰的娃娃,几十片打孔CD,一箱被雨淋湿了的书,一盒子彩色的石子。然后我的眼睛停在了在那个角落里放着的大本的相册上面。它安静坦然,仿佛等待救赎。我心里一片柔软的角落忽然割伤似的疼痛。有个声音叫着。
走过去,拍落上面的灰尘,然后打开。扉页那里的字真的已经褪色。
明知该躲它。无法自拔。是我太傻。
二
我和周转相逢于街角的一间叫做Bohemia的咖啡厅,当时他坐在靠窗户第三个位子,面前是黑白分明的卡布其诺。窗外人群川流不息。店里人群无声拥挤。我看到那个男孩子的眉毛浓重纠结的姿态和分明的额角。我的耳朵里面塞着无伴奏的大提琴的声音,清澈见底,不可捉摸。后来我想过,其实如果我当时有选择的权利,我会掉头而去的逃离,可是不幸的是,我的敏锐的预感在那个时刻全部失灵,只剩冥冥的指引。
所以,实际上在这个故事中我没有决定的权利,周转也没有。
至于布拉格,它才是始作俑者。
店里客满,你知道,只剩周转面前的半张桌子。店里的服务生充满歉意的对我笑笑,问我是不是可以过一会再来。我望望旁边,看到周转的目光,还有他身旁的素描簿。三十秒钟后,我坐在他的面前,点了同样的卡布其诺。
方糖送上来,加了两块。这是我喜欢这家店的一个理由,至于另一个,则是四周拥绕的布拉格的风景。我不知道为何如此挚爱这座遥远陌生的城市,只是,如果你挚爱什么东西,你不用去为它寻找什么借口。
听见对面在笑。我抬头,周转清晰的微笑撞入视线。喜欢这里?他问。
嗯。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声,再次低头。
挚爱布拉格?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想我的脸上是写满了的惊诧。爱。第一次有人用这样一个炽热强烈的词去诠释我对那个城市的情感,并且切中要害。其实甚至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对布拉格的情感。你为什么知道。我问,直盯着他到超越礼貌的限度,他清晰明媚地微笑,说,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也深爱它。
三
周转刚刚离开时我重温他的方式是反复的翻阅一本拙劣的素描簿。你知道,作为一个天才画家的恋人我应该试着去学习一些什么。对不起,我应该说曾经。我对周转的叙述一直应该保持一种过去时。即使作为证据的有那些模糊的照片和清晰的笑脸。
其实很久以后我对周转的回忆也仅限于那些模糊的照片和清晰的笑脸。时间果然是件很可怕的东西,就如同潮水,冲刷吞噬回忆的领地,缓慢而反复。我不知道再过多久周转的笑脸也会慢慢褪色,好像那些电影镜头里渐渐淡出的画面,如同彩绘斑驳的色彩,慢慢腐坏。可是再过多久我想我也不会忘记周转笔下鲜活生动的布拉格,那些静止的生机和沉睡的妩媚。那是周转灵魂的喷薄。
而周转,我爱的才华横溢的男孩子。你可曾记得那些流沙。
闭眼。转身。离开他与它。我错了吗。
爱情。好像流沙。心里的牵挂。
爱情。好像流沙。让我这样吧。
四
--小姐,要什么?
--卡布其诺。
我常常在Bohemia Coffee靠窗户第三个位子等待周转的出现,看到他穿越街道上的人群,眉毛浓重纠结,笑容清晰明媚,黑白分明的出现。而这个时候我常常想起他笔下灰色的安静合上双眼的年轻男人。手里的面具颓然落地。恍如电影切换的镜头,周转的出现,重叠上许许多多的画面,布拉格千百年来的沉积在他身后。
加两块方糖。勺子碰及杯壁时清脆的声音夹杂着无伴奏大提琴不停的流转。
--安然。Sorry。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你的迟到。
--刚刚在画室太专心了。没注意到时间。
面前的周转的头发垂下来,低低的遮住眼睛。我把头转向窗外用手指描绘天空略过的飞机云。我所在的城市常常有这样的飞机云出没,它们划过天空,然后痕迹散去。我和周转的下午常常在这样简单重复的情节中度过,只是,间杂那些对布拉格的幻想,它们以不同的姿势盛放。
唯一一次特殊的孩子气的经历是我陪他出去做学校留下的课业写生。郊外的艳阳天,太阳把前所未有的热力散尽。我所习惯的城市的灰暗天空被那些热力抹杀的毫无踪迹。我穿黑色牛仔裙,白色T-shirt,左肩那里半朵灰色盛放的花,力图波澜不惊的出现在周转面前。周转斜背着画夹,他的固执之一是不去用现在很多人都用的画筒,理由是那会破坏颜色的伸展蔓延。我面前的男孩子头发低垂,笑容明媚的看着我。我扬起嘴角,周转,把手伸给我。我说。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我扶着他的手走在公路边缘突起的矩形石块上。我的头发又开始纠缠不清起来。郊外刺眼的阳光好像箭一样射在尘土飞扬的灰色公路上,激起千年沉积的灰尘。我们沿着公路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不停的走下去。没有停止。自从我认识布拉格起,这是唯一忘记它的时刻。完全而完整。
沿途我们看见一些年轻的孩子。衣着简单,眼神淳朴,肩负吉他或者忧伤,同样沿着郊区公路行走。周转告诉我他们是附近高中的孩子,刚刚结束一场战役或者一个时代。周转的布拉格里曾经出现过他们的脸孔。周转说他们的乐队也叫做布拉格。同样是灵魂共鸣者,只是用另一种方式。
我们站在公路的边上听他们在公路边上的摇滚,倾听主唱的男孩子低沉而荒凉的声音,倾听吉他的轰鸣和鼓的歌唱,倾听他们与布拉格灵魂的喷薄。那些可以亲耳听闻的颜色如同周转炽热的眼神,在我的四周出没回响。我看见夜晚的山冈上花儿的盛放,看见教堂里面的彩绘玻璃窗。他们眼神清澈,笑容明媚有如五月朝阳。
我和周转就站在五月开满花儿的山冈上,花儿大朵的盛放有如朝阳。我们的时代。
那个时候,它正在宣布开始。
五
我一直把郊区邂逅热爱布拉格的孩子们当作一个生命中的祭奠。或者一个转折。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动作才是走向决定性的时刻。所以。你不知道当你迈出左脚的时候,你会踏入哪个片段,或者哪个结局。如果蝴蝶扇动的翅膀在大洋彼岸可以掀起一场风暴,那么是不是,我们留在那些尘土上面的脚印,已经决定了我或者周转的路途。
那么是不是,我们留在那些记忆里的过去。
全都不是真的。是骗自己。
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我用来怀念和怀疑我们的过去。它的可靠性随着时间的迁移逐渐模糊。但是布拉格的样子还是坚定不移的出现在我面前,无所顾及。我看见教堂角落里的黑衣神甫,看见他们仰头凝望的常青树。它们作为一种信仰留存在路人的眼睛里,隐没于隐者的灵魂里。我听见那里传出的赞美歌和人们轻声的祈祷。这些声音从这座百塔之城的每一个角落向我涌来,无所畏惧。金碧辉煌的百塔之城,夕阳停伫在这个城市的眼角眉梢。
那么爱情,这一留存在我和周转之间近乎寂寞的词汇,是否如同我们对待布拉格的感情一样,足够来让彼此安慰。
周转。我们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去完成一场相恋。七年的时间去维持一段想念。
可是要知道,很久以前,上帝花了七天的时间去凝结一个世界。
六
我遇见他的那个时候周转已经沉迷在自己的色彩中。他的唯一模特只有布拉格。他说过,那是他的命运。注定的。我知道布拉格是他内心深处一块不可触及的土地,没人能走进,即使是我。我明白他的感情,因为我同样挚爱着他与它。以及他的爱。
我热爱他在画板前面的样子。眼神灼热,目光直射前方,手中的笔时而飞速时而缓慢。然后是浓重的色彩,浓重的色彩倾泻在雪白的画布上面。他直视布拉格的时候会忘了我,至于其他的时候,至少我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一般地骗骗自己。
但是问题所在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布拉格。
他曾经送给我许多他绘制的布拉格的风景。我最喜欢一副圣维塔大教堂的油画。从下往上30度角的投射,纯白色的天空,灰冷的色调,细致的令人惊叹的雕刻花纹。我当时看到周转清晰明媚的笑脸,第一次相遇时他所扬起的笑脸。他那样的微笑着,把圣维塔大教堂微笑地交给我。于是我常常怀疑自己对周转的怀疑是否到了可笑的程度。面对让我们相遇的布拉格,我实在不能心存嫉妒。
而且,周转,我爱和爱我的周转。我也爱着你的天才。
我们的约会地点除了Bohemia Coffee以外通常只有那间挂满布拉格风景的画室。在那里周转曾经用了七个月的时间去完成旧城广场上一只鸽子的羽毛,也曾经四十八个小时连续构筑布拉格城堡恢弘的外貌。我在那里看到过布拉格的诞生。我看着布拉格连绵起伏的塔顶在那片土地上投下陆离的光影,看到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对那个城市的眷恋与怅惘忽然之间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捉紧我纠缠不清的长发。
而周转,他在自己奢华浑厚的色彩面前怅然而立。
七
后来某一个路过的瞬间我再一次见到那些年轻的孩子。在城市最繁华璀璨的街区。他们不再结伴而行,而是匆匆擦身于车水马龙的罅隙中。我当时想也不想的就忽然流下泪来。那些眼泪扑簌地打在我的黑色牛仔裙上,如同他们生命中隐约的鼓点,在轻轻的吟唱。可是他们不再记得那些鼓点,不再记得那些曾经站在郊区公路上聆听他们的路人,不再记得他们曾经肩负的吉他或者忧伤。不再记得我,或者周转曾经的存在。
那么周转,你或者我的离开,是不是只是这个城市的习惯。它不会留存什么去纪念,一辈子或者只是刹那芳华。
那么周转,你或者我的存在,是不是只是那个城市的宿命。它不会留存什么去祭奠,某一个盛夏或者盛夏的结束。
我抬起头,阳光炽烈。左右手交叉,在眼睛的上方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阳光从手指的缝隙漏下来,灼伤皮肤。看天空看得头晕目眩,或者流泪。
八
后来我只是作为一个理所应当的存在出没在周转的生活里。那个时候的我简单的可以用“等待”这一个词来完整的概括。我在Bohemia Coffee里等他,在他的画室里面等他,在他凝望布拉格的身影之后等他。我注视,注视卡布其诺里面的方糖的融化或者周转背对我的身影。
有时候我赤脚走在房间的木头地板上,或者席地而坐,双手紧紧环绕住膝盖。无伴奏的大提琴的声音在不停的流转。有时候我听一些旧的歌曲,听那些好听的干净的和声。然后我躺在我的洗的旧白的蓝格子裙子上,它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气。那个时候我看到周转的背影和房间里的光线一样的暗下来,错觉一样的渐渐离我远去。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那么周转,你要到哪里去。
那么周转,你何时才会离我而去。
九
后来的很多时候我再一次坐在Bohemia Coffee的固定角落,大提琴的声音轻轻吹过我耳朵。我的方糖开始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融化,无影无踪。然而一旦音乐停止的时候我就离开,咖啡变冷。最后的爱情余味。
满手的烟灭灰飞。
最后。曲终人散。物是人非。
十
我再一次想起周转说出他的决定的那个时候。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绚丽的近乎残忍。他站在街的角落阳光可以直射的地方,我站在他对面的阴影里。他扬着脸笑着说。安然。我要离开了。去布拉格。你高兴吗。
嗯。我点点头,向阴影里后退了两步。高兴。
我要在那里呆上很久了。那个我们挚爱的城市。
我又点点头。街角的阴影给我安稳的掩盖与保护。我可以看得清周转的样子,可是他看不清我。这样很好。
下个月的签证。可能要在那里呆上两年。也许再久一点。那里有家艺术学院已经给我录取通知了。不过放心,中间我还会回来的,回来看你。
他孩子气的笑。会不会想我啊。
我也笑。淡淡的扬起嘴角。不会想,因为你会忘了我的。
怎么会。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我发誓么。
然后我看到他伸出左手,真的是发誓的姿势。他说,安然。无论世界如何改变,我们如何改变,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我笑。笑到眼泪掉下来。你怎么不加上海枯石烂,沧海桑田,我对你的爱永不变?
他说对哦,我怎么把这个都忘了。地球爆炸也好,我们变成老头老太太也好,我们还是要在一起。
然后我们都笑成一团。我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的厚脸皮,地球爆炸和你变成老头都可以算一个级别的了。然后他说,那当然,因为我的脸皮就和地球一样厚。
我大笑着用手去触他的脸颊,而他伸手,把我拉到阳光下。他的身上发出淡淡的草木香气。然后他静静拉着我的手。安然。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等我。等我回来看你。
我点点头,努力的。然后把脸埋在夏天明媚艳丽的空气中。
可是周转啊。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
我可以看得见你,你可以看得见我么。
布拉格,我们生命中彼此触及的隐秘伤痛。它姿态艳丽,无与伦比。
无与伦比。
而现在。周转,你真的要离我而去。
十一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开始走向即定的结局。
周转离开,寂寞和我留下来。
可是如果。如果时光倒转七年。
那么周转。我离开,寂寞和爱留下来。
那么我爱的周转啊。我宁愿离开,寂寞和爱留下来。
后来的时候我常常在阳光清冷的日子到Bohemia Coffee里面去独自一个人坐着。有的时候我点一杯卡布其诺,有的时候坐在靠窗户第三个位子。只是,这两个情节从来不曾同时发生。在回忆中我不愿意沉没的太深。有些人的离开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那么,无论你怎么样试图挽留,最后还会是一样的结果。在宿命的恢弘与颓败之间我只是扮演一个游离的角色。如果需要,那么离开。
可到了最后。周转。到底还是这样。
聚散无常。聚散一场。
十二
周转走的那天我一个人去了Bohemia Coffee。靠窗户第三个位子,我看到Bohemia Coffee里面燃烧着璀璨的布拉格光影。空气中浓浓的怀念味道,晃动着波西米亚女人款款动人的身影。那些曾经出没轮回的干净和声,伴随着大提琴的声音不停的流转。仿佛那些被称为爱情的流沙,慢慢落下。
可是周转。你的承诺是不是就像这杯卡布其诺。仅仅可以暂时温暖我。
或者。必须要我加眼泪在里面。才动人。
爱情。好象流沙。我不挣扎。随它去吧。
我不挣扎。随它去吧。
等待黑暗里。眼泪落下。无法自拔。
我在忽然之间站起来走出去。咖啡还在散发淡淡的余温。可我已经离去。
有些事情,你必须毫无畏惧的让它离去。
十三
过了很久的时候我坐在郊区的公路旁边想象周转的样子。眼神炽热略带忧伤,孩子般清晰明媚的笑,却可以看穿我。我不知道周转行走在布拉格的样子是什么,当他行走在布拉格千年的历史上的样子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个男孩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夕阳里面的样子,穿越旧城区的迷宫小巷,错觉一样的离我远去。
有时候我会想象他站在查理大桥上面的姿势,在清晨刚刚降临这座沉睡着的城市。他会静静的站在那里,头发随风一点点的摇动。他的背上有大而宽的画夹,上面夺目绚烂的色彩会在打开的一瞬间完整的倾泻。
那么周转,现在你的画面上是否还有那个时候的承诺。
那么周转,现在你的心里是否还有某个时候的承诺。
哪一个承诺。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
我开始抬头仰望天空。在遥远的那种没有杂质的布拉格的天空下,我的大本的落灰的相册里面的男孩子在那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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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季:我们的版面叫什么名字啊。
娃娃:叫流行时尚。
花季:多久没有新贴了?
娃娃:三年。
2003-09-17 09:33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