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穿越

“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给我背行李的民工顿珠问我，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
“我们是为了科学考察来的。”我随便地应付着，以为这个门巴族青年什么也不懂。
两年前，走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崎岖的山路上，我的心情自豪无比 ：我有幸参加了这支由50多名科学家和记者组成的科学探险队，正在完成人类首次徒步穿越世界上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壮举。在我为脚下的每一步陶醉不已时，怎么会顾及一个民工提出的这样一个简单的人人皆知的问题？
然而，两年后的今天，拂去壮举完成后的各种光环，又经过足够长时间的沉淀，我发现自己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顿珠的笑脸。
顿珠的家在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的地东村，距有公路的地方要走4天山路，其间还要翻越海拔4200多米的多雄拉雪山。我们是在进入大峡谷的第一个驻地———背崩乡雇民工时遇见他的。他那年21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整天穿着一件沾满油渍的迷彩服、一双军用黄绿胶鞋。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峡谷，同外界接触的惟一机会就是这次给我们背东西。顿珠靠种地生活，水稻和玉米是主要作物。大峡谷中几乎找不着平地，因此，当地人的地大多选在高山山脊地势相对较为平缓的地方，但这样一来，他们的地离家都很远，有的甚至在江对岸。从顿珠家到地里，如果是我们这些不常走山路的人走，至少要两个多小时。但是，顿珠从不抱怨自然带给他的生活困难，相反，从这种看似困苦的生活中，他更多的是享受。
从顿珠的介绍中，我发现当地的门巴人几乎不过有精确时间概念的生活，永远不需要为今天还有什么什么没干而揪心。背东西走累了，随手就地一放，旁边留个标记，以示有主，然后一走了之；回到家休息够了，再回头去背……封闭的地理环境营造的是简单的生活，而这种简单的生活可能恰恰就是生活的有原意……
我想到了顿珠的笑，接着就感到了自己的可笑。在他面前，我怎么会有优越感呢？难道我已经被生活的负累麻木了？
一个被城市繁杂包围的人，如今已经越来越难抽出身来。就像两年前，如果没有“人类首次徒步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这样一个光环，无法想象我及我的队友们能关掉整日鸣叫不停的手机、传呼机，能搁下排得密密麻麻的日程，去一个我们当时称之为与世隔绝的丛林，一走就是50多天。我们是带着崇高出发的，以为通过自己的行动，展露的是人类挑战极限的精神。然而，走进雅鲁藏布大峡谷，那儿的山，那儿的水，那儿的人所构成的和谐与共的世界却使我们迷失了方向——我们到这里挑战什么？我们只是一群唐突的外来者。如果说当时还不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点的话，今天，我早已了然于心。
回想穿越途中，尽管不是故意，但我们关注的其实还是我们自己，是我们做给世人看的姿态。当我们顾影自怜，拼命向外人渲染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是如何如何艰苦，我们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时，其实我们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当地人，当地的藏族、门巴族、珞巴族人从古到今就是这么生活的，并且从来不认为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苦；相反，他们幸福歌唱，爱情甜美，生活如怡。
我们是不是把简单的事做复杂了？
在中印边境的希让村，我采访过一个猎人。为了追一头熊，他曾经在大峡谷的原始森林里穿行过3个月。按照他说的路线，其实他早已完成了穿越，只是因为他没有穿越这个概念，对他来说这就是生活而已。当时，由于我更多的是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外来者的身份来审视他的生活，全然没有把这种生活和我们的穿越联系起来。今天想来，我竟分不清谁更代表了人类对生活的终极追求。我们可能是在做给别人看，但这个猎人却是生活在其中。
就这样，尽管我们是在顿珠及他的乡亲们手把手的搀扶下，才走过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尽管顿珠们背起了我们的行囊，让我们甩着手只管走路，但是，从我们携带的海事卫星电话这样先进得让顿珠们无法想象的设备中出发的，仅仅是我们的“壮举”，全然与顿珠们毫不相干。就像我们向外界绘声绘色地描述我们经过横跨雅鲁藏布江两岸的溜索是怎么样的惊心动魄时，根本就没意识到溜索就是当地人惊险浪漫生活的一部分。
记得在刚走进大峡谷不久，和一个队员聊天，他感叹，不知道回单位后，办公桌不知道会搬到何处，因为他出发时，单位正调动岗位。而我本人也是惴惴不安，总惦记着出发前没来得及办的几件所谓大事。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峡谷中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简单，整天除了走路还是走路，以至我们把什么都忘了。但是，出来后的事实证明，其实我们什么也没耽误。
现在，冷静之后的我突然感到，真正值得庆幸的已经不是什么壮举，而是在50多天的穿越中，我们完成的是：
一次生活的回归；拭去复杂，回到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