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燃



这 样 的 回 忆 想 起 来 叫 人 有 点 怕。

你 曾 经 以 为 人 顶 可 怕， 不 知 道 他 们 戴 的 面 具 后 面 藏 着 怎 样 的 脸 孔， 不 知 道 明 天 他 们 舌 间 又 会 生 出 何 等 艳 毒 的 花； 于 是 你 选 择 了 逃 亡， 在 放 逐 的 伊 甸 园 里 沐 浴 荒 凉， 生 命 本 色 的 荒 凉。 隔 着 一 堵 安 全 的 墙， 你 就 可 以 悠 悠 地 观 望， 但 这 墙 安 全 得 连 回 音 都 没 有， 你 有 了 高 谈 阔 论 的 欲 望 时， 偏 又 没 有 听 众， 来 取 悦 你 舍 不 得 丢 弃 的 虚 荣。 最 终 你 习 惯 了 一 个 人 的 天 地， 习 惯 了 日 子 的 静 谧，也 习 惯 了 距 离， 和 距 离 产 生 的 落 寂， 又 猛 不 防， 樱 的 手 伸 过 墙 来，把 你 拉 回 到 那 个 世 界 去。

那 个 世 界，那 个 世 界……

此 刻 那 个 世 界， 近 切 而 又 遥 远， 温 暖 而 又 凉 薄， 你 似 乎 再 度 出 逃， 但 一 路 上 还 回 头 望 望 —— 感 受 到 若 强 掀 起 一 块 伤 疤 时 的 丝 丝 缕 缕 血 肉 相 连。 然 而 毕 竟 你 站 得 远 了， 越 过 墙 头 审 视 的 目 光 带 着 一 种 冷 静 和 漠 然， 像 醒 来 时 重 温 梦 里 的 珍 馐 美 馔，嘴 巴 里 只 留 下 发 烧 过 后 的 淡。


<四>

你 不 用 环 顾 周 遭 的 一 切， 就 能 嗅 到 它 温 存 的 熟 悉。 你 并 未 远 离。

医 院 外 面 的 小 径， 你 每 天 天 不 亮 走 在 上 面 去 车 站。 那 时 候 这 座 医 院， 是 一 团 蒙 蒙 的 未 醒 的 影， 你 从 未 想 过 会 有 一 天， 自 己 也 融 进 那 影 里 去。 樱 总 是 抱 怨 你 的 闹 钟 响 得 没 有 必 要 的 早， 但 她 只 是 说 说 而 已， 她 知 道 你 有 意 避 开 大 家 都 搭 的 那 班 车 —— 每 个 人 似 乎 都 还 未 醒， 微 微 醒 了 的 呢， 就 表 现 出 对 他 人 是 如 何 度 过 昨 夜 的 关 心： 温 习 了 几 章 功 课， 写 了 几 题 作 业 …… 总 之 就 是 诸 如 此 类 的 好 奇 。

周 末 的 时 候 终 于 你 们 俩 一 起 走 在 小 径 上。 其 实 你 不 喜 欢 出 门，但 樱 是 天 天 要 出 门 一 趟 的。 有 一 次 她 居 然 拉 动 了 你 去 逛 街 —— 她 坚 持 你 一 定 要 添 一 件 “合 时 宜” 的 衣 服。 你 觉 得 这 有 点 秃 头 买 梳 子 的 意 味， 但 樱 的 理 由 是 先 买 梳 子 再 长 头 发 —— 会 打 扮 起 来 出 门 的 才 明 白 逛 街 的 乐 趣。不 过 樱 愿 意 “顺 便” 陪 你 去 趟 书 店， 还 不 介 意 你 冗 长 的 流 连，实 在 不 应 该 抱 怨。

樱 自 己 也 喜 欢 看 点 书， 虽 然 你 俩 的 谈 话 从 樱 对 你 读 书 的 嘲 讽 开 始：如 今 的 教 育 制 度 居 然 能 制 造 出 你 对 那 些 学 科 的 “ 热 爱 ”？ 以 至 于 你 总 是 正 襟 危 坐 在 桌 前。 你 忍 不 住 要 辩 解：你 的 “正 业” 自 然 是 读 书， 你 爱 好 的“ 副 业” 也 是 读 书， 不 过 所 读 的 书 是 不 同 的。老 实 说， 你 并 不 “ 热 爱 ” 你 所 学 的 科 目， 你 甚 至 不 那 么 喜 欢 它 们； 你 更 喜 欢 它 们 之 外 的 东 西， 那 些 学 校 里 没 有 教 你 们 的 东 西： 那 些 东 西 没 有 市 场， 没 有 市 场 就 等 于 没 有 价 值，偏 偏 你 就 喜 欢 这 些 没 有 价 值 的 东 西。 再 比 如 说， 有 时 候 你 是 坐 在 那 里 “ 想 问 题 ”， 你 喜 欢 “ 想 问 题 ”，越 想“ 问 题 ”越 多， 不 知 道 怎 么 偏 偏 有 无 穷 无 尽 的 “ 问 题 ” 给 你 想 到。 看 看 周 围 的 人， 没 有 什 么“ 问 题 ” 可 想，似 乎 也 过 得 很 好。

樱 叹 了 一 口 气， 但 又 得 意 于 自 己 的 重 大 发 现： 你 居 然 有 很 多 话 讲。

对 于 你 喜 欢 的 东 西， 你 总 是 有 很 多 话 讲 的， 原 来 你 并 不 像 现 在 这 样。 但 是 现 世 里 有 一 门 功 课， 叫 做“ 识 趣”， 你 不 得 不 学 好。张 爱 玲 的 生 母 就 曾 教 女 儿 这 门 功 课：如 果 没 有 幽 默 天 分， 趁 早 别 说 笑 话。 那 么，面 对 空 空 的 听 众 席， 也 即 没 有 必 要 发 表 演 说。 虽 然 先 开 始 有 点 寂 静 得 叫 人 发 慌， 但 人 总 得 适 应 环 境， 天 生 环 境 总 不 会 来 适 应 个 人： 你 就 是 这 样 习 惯 了 疏 离， 从 不 介 意 到 不 在 乎， 现 在 你 已 经 沉 迷 于 这 一 种 生 活 方 式。

樱 听 了 又 叹 了 一 口 气。

樱 是 你 的 第 一 个 听 众， 你 终 于 打 破 了 长 久 的 静 默。樱 对 那 些 “问 题” 也 感 兴 趣， 她 好 奇 的 聆 听 着， 也 和 你 分 享 着，偶 尔 你 们 争 论 起 来。天 地 间 越 发 热 闹 了。不 知 道 什 么 时 候 你 们 开 始 走 进 彼 此 的 世 界。

回 忆 里 还 能 翻 找 出 不 曾 褪 色 的 庆 幸， 毕 竟 是 欢 欣 的 发 现， 欢 欣 里 带 着 点 惊 讶，就 好 像 想 离 开 都 市 去 隐 居 的 人， 出 了 城 走 一 大 圈 再 回 到 城 里 来， 才 明 白 自 己 离 不 了 都 市 里 的 一 些 什 么。人 间 烟 火 不 是 衣 服 上 的 尘 埃， 弹 指 就 没 了。

但 你 没 料 到 这 么 快 这 一 幕 就 淡 出，只 留 在 记 忆 里 熠 熠 生 辉。病 房 里 的 静 谧， 愈 发 衬 出 回 忆 的 热 闹。 热 闹 膨 胀 过 了 头， 就 爆 破， 于 是 什 么 也 没 有 了， 回 归 天 地 初 开 时 原 始 的 荒 凉 和 寂 寥，那 方 是 生 命 的 本 色。

护 士 台 的 灯 光 刺 进 帘 子 撩 开 的 大 口， 白 剌 剌 的 空 寂， 明 暗 的 边 缘 蜷 伏 着 几 个 蒙 蒙 的 影，一 动 不 动 的， 像 是 在 沉 沉 地 漫 漶 着 的 荒 凉 里 逝 去 了 一 般。 你 也 应 该 毫 无 知 觉 地 睡 去 的。多 少 次 没 有 答 案， 你 为 什 么 还 要 寻 找 题 目？ 你 执 著 的 清 醒 不 过 是 这 没 有 生 命 的 白 光，什 么 也 没 有 照 亮。

你 就 剩 了 这 么 点 执 著， 还 在 执 著 地 反 省 着， 你 怕 是 不 该 和 樱 谈 起 你 家 人 的 信。 你 不 是 太 寂 寞 了， 你 根 本 还 是 软 弱。 每 个 人 来 到 这 个 世 界 上 都 是 软 的， 是 这 个 世 界 让 人 坚 硬 起 来。 这 是 你 正 在 经 历 的 过 程， 但 是 你 碰 到 樱 的 时 候， 她 已 经 走 完 了 这 个 过 程。


< 五 >

一 次 樱 想 起 给 家 里 打 电 话， 打 完 后 不 声 不 响 却 流 下 泪 来。 电 话 很 短， 她 妈 妈 说， 正 在 看 电 视 剧， 叫 她 等 一 下 再 打 来。

你 的 第 一 反 应 是 问，打 电 话 到 香 港 是 不 是 比 较 便 宜？ 每 次 你 打 电 话 回 大 陆， 你 都 担 心 家 里 人 激 动 的 程 度 简 直 要 诱 发 心 脏 病。

樱 说 不 是。

“ 他 们 不 看 重。”

你 不 赞 同 樱 的 生 活 哲 学。 你 不 快 乐， 就 显 得 不 快 乐； 你 孤 单，干 脆 独 来 独 往 地 过 日 子。 你 学 会 了 藏， 但 你 不 伪 装。 樱 比 你 开 朗， 玩 得 疯， 会 跟 同 学 嘻 嘻 哈 哈， 却 把 不 快 在 心 里 埋 着。 你 以 为，那 是 真 正 的 缄 默 和 孤 独。

这 些 你 俩 也 曾 与 小 径 分 享。 你 俩 的 脚 步 曾 踏 过 这 小 径 的 每 一 寸， 去 车 站， 去 商 店， 或 者 就 是 去 散 散 步。 一 边 走，一 边 幽 幽 地 述 说， 写 下 来 是 冲 淡 的 散 文， 散 文 里 有 香 港 的 浮 华 烟 云， 也 笼 罩 着 江 南 水 乡 的 悠 远 情 致。 脚 下 踏 碎 枯 槁 的 落 叶， 短 而 脆 的 伴 奏，永 远 来 不 及 说 完 生 命 的 凉 薄。

樱 有 一 个 妹 妹， 不 像 你 是 独 生 女。 一 块 饼 两 个 人 分， 每 个 人 就 只 能 得 到 半 块。 人 的 爱 就 是 这 样， 不 像 上 帝 ， 只 有 上 帝 才 能 拿 出 一 块 新 的 饼 来。

樱 说 香 港 人 并 不 是 都 有 钱。 樱 在 家 里 睡 的 床， 下 面 就 是 书 桌， 旁 边 是 衣 柜 兼 书 柜， 组 合 家 具 浓 缩 了 现 代 人 高 度 的 智 慧， 和 无 可 奈 何。 樱 常 常 说： “ 人生 就 是 这 样。” 她 说 自 己 还 没 有 选 择， 她 的 世 界 里 就 塞 满 了 现 代 的 定 义。 现 代 人 为 了 有 钱 顾 不 上 很 多 东 西： 常 常 顾 不 上，后 来 就 失 去 了。 先 是 失 去 了 那 些 被 认 为 没 有 价 值、 因 而 从 来 不 曾 进 入 他 们 的 认 知 的 东 西， 后 来 连 那 些 侥 幸 进 入 他 们 的 认 知 的、 被 认 为 还 是 有 一 点 价 值 的 东 西 也 失 去 了，最 后， 连 他 们 自 己 都 不 知 道 失 去 了 什 么。 只 盯 着 “有” 的 眼 睛， 不 会 看 到 “无” 的 存 在。何 况“有” 在 他 们 眼 里 还 不 算“有”。

樱 不 像 你， 三 五 天 便 收 到 家 信， 虽 然 信 里 写 得 千 篇 一 律， 但 好 过 没 有。 家 信 的 存 在， 后 来 你 明 白 了，是 为 了 发 出 一 个 讯 号， 越 过 千 山 万 水 向 空 间 的 隔 膜 发 出 不 示 弱 的 讯 号， 而 这 讯 号 本 身 是 什 么 不 是 最 重 要 的。 有 点 像 樱 打 完 电 话 后 说 ：“anyway, 电 话 我 是 打 过 了。” 那 一 个“anyway”，余 韵 悠 长。

你 的 家 信， 好 像 报 纸 上 的 连 载， 读 者 不 能 控 制 情 节 的 发 展： “要 报 考 大 学 了。”……“ 要 报 考 名 牌 的 大 学， 不 好 的 我 们 不 去。”……“ 你 的 考 试 成 绩 收 到 了， 全 家 都 非 常 欢 欣 鼓 舞， 认 为 你 极 有 希 望 考 上 世 界 顶 尖 的 大 学。”……后 来 渐 渐 的 就 不 那 么 “ 欢 欣 鼓 舞 ” 了。 “ 你 在 初 级 学 院 读 医 科 的 决 定 是 对 的， 大 学 专 业 的 选 择 很 广 阔 ， 如 果 读 经 济 、电 脑 、工 程 都 好。 但 是 你 自 己 不 要 钻 牛 角 尖， 去 读 什 么 文 学 、 哲 学 这 样 的 科 目。 喜 欢 总 不 能 当 饭 吃！ ”……“ 家 里 已 经 托 朋 友 帮 你 联 系 了 美 国 的 大 学，”……“ 去 美 国 就 更 不 应 该 读 什 么 文 学 和 哲 学 了”……“ 不 ， 我 们 再 强 调 一 遍 全 家 研 究 以 后 的 一 致 意 见， 在 哪 里 都 不 要 读 什 么 文 学 和 哲 学……”

……………

一 封 接 一 封 极 殷 切 的 —— 独 白。

独 白 的 注 脚 是 父 亲 的 苦 衷。 某 某 某 读 了 中 文 系 出 来， 两 年 多 找 不 到 工 作，毕 业 后 只 好 深 造。 至 于 哲 学， 朋 友 们 中 间 好 像 还 没 人 去 读 这 个 的。 国 内 现 在 是 发 展 经 济 至 上， 所 以 什 么 都 得 用 经 济 价 值 来 衡 量。 文 学 值 几 个 子 儿 呢？ 只 怕 哲 学 更 贱。 做 教 师 ——是 崇 高 的 事 业， 但 是 学 校 发 不 出 工 资 来， 月 底 让 领 点 鸡 蛋 什 么 的， 所 以 人 民 园 丁 崇 高 的 面 容 里 多 少 泛 着 点 菜 色。 这 印 证 了 父 亲 的 一 条 座 右 铭： 喜 欢 总 不 能 当 饭 吃！ 父 亲 心 好， 又 活 络， 所 以 天 天 凭 他 几 十 年 辛 苦 建 立 的 人 际 网 帮 人 找 工 作： 帮 了 亲 戚 ， 还 有 朋 友 、 还 有 亲 戚 的 朋 友 和 朋 友 的 亲 戚 在 翘 首 以 待； 找 工 作， 确 切 地 说 要 找 的 不 是 “工 作” 而 是“人” —— 先 打 通 关 节， 联 系 单 位， 托 人， 送 礼， 再 托 人，请 客 吃 饭， 在 这 个 圈 圈 里 打 转， 摸 到 新 的 线 路 时 把 这 个 过 程 重 复 一 遍， 然 后 如 此 循 环……… 他 真 的 希 望 以 后 不 至 于 “帮” 你。别 人 的 焦 虑， 担 着 就 罢 了， 但 自 己 绝 对 要 防 患 于 未 然。而 且，你 在 国 外，他 在 国 内 的 关 系 也 派 不 上 用 场。

这 个 世 界 里 到 处 是 参 差 错 落 的 风 景： 樱 决 定 要 做 医 生， 但 她 家 里 似 乎 不 愿 意 掏 大 笔 的 学 费； 你 的 父 母 随 时 愿 意 给 你 他 们 的 一 切， 甚 至 是 他 们 未 来 才 会 拥 有 的， 但 他 们 不 愿 意 你 去 读 “什 么 文 学 和 哲 学”。

现 在 你 开 始 领 悟，如 果 你 厌 烦 他 们 的 千 篇 一 律，“ 在 哪 里 都 不 要 读 什 么 文 学 和 哲 学”， 你 也 应 该 料 到， 樱 迟 早 也 会 厌 烦 你 千 篇 一 律 的 埋 怨 和 彷 徨 。 说 到 底， 你 不 过 是 她 的 朋 友。 你 存 活 的 这 个 世 界 还 相 信 知 己 么？ 那 似 乎 是 上 个 千 年 的 文 物 了； 现 在 的 文 明 流 行 日 新 月 异。

但 是，这 一 切 是 从 什 么 时 候 开 始 的 呢？ 你 没 有 留 意 到 伏 笔， 所 以 突 然 间 来 到 山 穷 水 尽 的 结 局， 就 承 受 不 住 悲 哀。

“ 他 们 不 看 重。”

多 少 时 候 过 去 了， 你 才 理 解 樱 的 这 句 话， 了 淡 而 意 味 深 长。 她 能 这 样 从 容 地 述 说， 是 因 为 她 自 己 也 是 不 看 重 的。

你 翻 了 个 身，正 对 着 窗 口，把 白 光 背 在 身 后。 树 影 间 点 缀 着 不 很 温 暖 的灯 火：是 路 灯，光 亮 里 带 着 机 械 的 神 情。

—— 那 是 你 迟 早 要 回 去 的 世 界， 逃 亡 和 流 浪 的 终 点。

你 迟 早 要 出 院。

当 你 回 去 你 的 房 间， 睡 回 你 的 那 张 下 铺， 樱 依 旧 睡 在 上 面； 早 上 你 的 闹 钟 会 早 早 响 铃， 你 就 起 身 匆 匆 赶 往 学 校； 你 得 抓 紧 一 分 一 秒，因 为 除 了 做 不 完 的 课 业， 还 得 申 请 大 学， 每 间 名 牌 大 学 的 报 名 材 料 都 是 厚 厚 的 一 叠。

而 现 在 除 了 家 信 和 大 学， 你 还 要 面 对 樱， 那 已 经 变 质 的 友 情。

今 天 下 午 她 来 看 你， 那 时 候 你 不 敢 看 她 的 脸， 不 敢 看 却 又 忍 不 住 窥 望， 还 想 细 细 端 详。 似 乎 没 有 变 化， 你 有 一 点 失 望。

她 终 究 是 不 看 重 的。

这 是 昨 天 晚 上 你 看 了 一 晚 上 她 的 背 影 才 明 白 的 道 理。她 温 暖 的 桔 红 色 的 茄 克 衫，领 子 翻 起 来，快 要 遮 住 她 短 得 不 留 情 面 的 板 寸，头 上 弯 过 一 个 半 圆 的 箍，是 她 只 有 听 电 话 才 摘 下 的 耳 机， 戴 着， 为 了 把 身 旁 的 搅 杂 统 统 拒 之 于 外。 记 忆 里 鲜 少 言 语。 她 打 电 话 给 朋 友， 相 约 出 去 看 电 影 是 出 去 打 的。 回 来 时 很 高 兴 ， 坐 下 来 继 续 写 论 文 时 还 微 微 手 舞 足 蹈。 你 盯 着 她 上 下 微 颤 的 写 字 的 手 臂， 以 同 样 的 节 奏 蜷 在 你 幽 暗 的 一 角 抽 泣， 手 里 握 着 刚 收 到 的 另 一 封 殷 切 的 家 信。你 以 为 她 总 会 问 你 两 句， 但 一 个 晚 上 她 也 没 回 过 一 次 头。 她 的 身 影 在 眼 泪 里 模 糊 了，泪 水 流 下 时 又 清 楚 了， 清 楚 了 又 模 糊， 模 糊 了 又 清 楚：始 终 定 格 于 同 一 个 画 面 —— 彻 底 的 单 调 是 昨 夜 的 主 旋 律。

不 用 漫 漫 长 夜， 已 然 换 了 人 间。

这 一 夜， 仿 佛 一 条 深 不 可 越 的 鸿 沟， 还 越 裂 越 大，在 昨 夜 与 今 晨 之 间，在 激 动 与 漠 然 之 间， 在 回 忆 与 现 实 之 间， 在 幻 境 与 真 实 之 间，划 清 了 界 限。

脸 没 有 变， 你 永 远 都 会 记 住 这 张 脸， 但 你 怎 么 也 回 忆 不 起 来，从 什 么 时 候 开 始， 这 一 切 开 始 改 变。 宛 如 风 过 水 面 吹 皱 了 一 池 涟 漪， 雁 过 长 空， 天 空 不 留 痕 迹，那 张 脸 上 曾 有 过 的 笑 魇，只 属 于 昨 天。 光 阴 过 处， 天 上 人 间。

你 若 不 曾 守 望 也 罢，但 你 守 望 了， 又 失 望 了， 失 望 的 时 候 你 意 识 到 了， 尖 尖 的 意 识 化 作 一 根 刺， 一 瞬 间 扎 进 去， 留 下 一 辈 子 的 疤 痕。 以 后， 没 借 口 再 冤 枉 空 间 的 距 离 了， 因 为 真 正 的 距 离 不 是 用 公 里 来 衡 量 的， 比 如 说， 昨 夜 你 和 樱 之 间 的 距 离 有 多 远？ 飞 机 可 以 飞 过 千 山 万 水， 但 什 么 现 代 的 发 明 可 以 逾 越 沧 海 桑 田？你 隐 隐 看 见 了 时 间 的 侵 蚀 流 变，不 留 痕 迹，你 终 是 无 从 寻 访； 鬼 斧 神 工， 又 令 人 毛 骨 悚 然。你 妄 想 追 赶 他 的 时 候，他 又 无 声 无 息 地 滑 过 去 了， 把 你 甩 在 后 面 远 远 的 了。 当 你 再 回 到 那 个 世 界 去 的 时 候， 外 面 这 条 路 还 是 外 面 这 条 路， 但 你 孑 然 走 在 上 面 时， 会 知 道 一 切 都 已 经 不 同： 颠 覆 了 的 天 地， 废 墟 埋 在 心 里。

微 风 过 处 你 打 了 个 寒 噤。这 一 切 后 面 的 元 凶 —— 是 时 间 么？

他 不 着 边 际， 不 现 身 影， 只 是 无 声 无 息 地 流 过， 而 所 过 之 处 改 写 了 面 目。你 磨 得 细 细 的 神 经， 一 刻 不 曾 松 懈 地 和 他 较 量， 才 终 于 从 眼 角 新 添 的 细 纹 间，从 日 记 簿 微 泛 的 黄 斑 上， 从 门 的 铜 把 手 上 闪 着 的 柔 敛 的 光 里， 窥 见 了 他 狰 狞 的 笑 魇。你 情 不 自 禁 笑 他，像 一 个 蹩 脚 的 作 家，处 处 留 下 明 显 的 伏 笔。但 突 然 你 的 笑 容 凝 固 了，你 意 识 到 怎 么 他 都 赢 了 你 了， 你 抵 挡 不 住。这 是 游 戏 开 始 之 前 就 注 定 的 败 局 。你 笑 他 的 时 候 又 新 增 一 根 白 发。

这 是 你 最 害 怕 的 —— 他 确 实 存 在 你 却 捕 捉 不 了， 甚 至 感 觉 不 到。 你 怕 他 透 着 冷 峻 的 漠 然，无 论 认 输 与 否， 你 都 是 输 了。 认 输 以 后， 也 还 是 无 法 挣 脱， 无 力 自 拔。


如 果 世 界 上 真 有 什 么 “千 篇 一 律” 的 东 西， 不 妨 看 作 是 战 胜 了 时 间 的 存 在， 你 委 实 当 怀 着 感 激 之 情 将 它 藏 若 至 宝。比 如 那 些 家 书， 当 然 包 括 昨 天 你 又 收 到 的 那 封。

这 最 新 的 一 期 “连 载”， 内 容 仍 是 没 有 多 大 改 变 的。爱 你 的，也 是 你 爱 的 人 仍 然 不 理 解， 但 他 们 当 然 是 为 了 你 好， 只 是 用 了 他 们 的 思 维 习 惯 来 构 思 你 的 “幸 福”—— 今 天 的 好 成 绩， 大 学 里 的 好 专 业， 明 天 的 好 工 作， 一 辈 子 的 好 收 入： 实 实 在 在 的 人 生 幸 福。 他 们 不 知 道 你 已 经 厌 倦 了 这 种 “幸 福” 的 生 活： 干 “正 业” 的 时 候， 你 常 常 想 念 起 你 挚 爱 的 “ 副 业 ” 来； 你 的 “ 正 业 ” 得 了 个 好 成 绩， 你 就 设 想， 若 是 把 这 功 夫 放 在 你 的 “ 副 业 ” 上 该 有 多 好…… 这 种 生 活， 光 环 也 不 过 是 灵 魂 的 枷， 只 有 你 自 己 清 楚， 你 的 心 灵 越 来 越 不 能 忍 受 为 了 取 悦 现 在 的 和 未 来 的 躯 体 而 疲 于 奔 命； 但 转 念 一 想， 你 忍 心 拿 他 们 的 血 汗 去 成 全 自 己 微 渺 的 理 想 么？ 想 想，喜 欢 总 不 能 当 饭 吃！ 如 果 他 们 忧 心 忡 忡， 你 也 不 会 真 正 感 到 快 乐。 进 退 维 谷 的 矛 盾 总 构 成 了 这 个 世 界 错 落 有 致 的 风 景。 这 个 世 界 怕 没 有 自 由 吧， 自 由 和 崇 高 也 走 不 到 一 块 儿 去。 到 头 来， 你 茫 然 了， 你 不 知 道 自 己 究 竟 为 谁 活 着， 你 也 不 知 道，谁 在 为 谁 活 着，和 这 是 不 是 谁 愿 意 为 谁 活 着 的 结 果。

这 样 的 思 辨 原 来 对 于 理 解 你 的 人 是 不 存 在 的。你 们 终 归 不 过 陌 路 相 逢， 犹 如 擦 过 梦 中。 关 切 不 能 带 来 理 解， 但 理 解 也 不 能 缔 造 关 切， 又 是 这 世 界 里 一 道 参 差 错 落 的 风 景。 她 终 于 过 问 你 的 时 候 便 是 亲 口 告 诉 你， 她 帮 不 了 你， 还 冷 静 地 建 议 你 去 看 医 生， 并 指 明 要 看 精 神 科 的 医 生。

她 这 样 告 诉 你 的 时 候， 你 感 受 到 尖 尖 的 痛 楚 刺 透 了 茫 然。这 痛 楚 割 着 你 的 情 绪， 现 在 又 深 入， 硬 化 你 柔 软 的 灵 魂 深 处。 你 说 不 出 一 句 话 来， 也 没 有 表 情 —— 谁 能 解 读 你 的 表 情 呢？ 但 是， 周 围 一 张 张 脸，难 道 你 能 解 读 他 们 的 表 情 么？ 看 张 张 面 孔 浮 过， 仿 佛 大 海 里 起 伏 的 孤 岛。 孤 岛 与 孤 岛 之 间， 人 们 喜 欢 说 有 大 海 连 着， 但 其 实 终 究 是 被 大 海 隔 着。

也 许 正 因 为 她 从 她 的 孤 岛 遥 遥 望 着 你 的 孤 岛， 才 看 得 这 样 清 楚 吧， 比 你 自 己 还 清 楚。你 曾 以 为 她 的 孤 岛 离 你 的 不 远， 先 不 要 说 这 是 不 是 错 觉， 反 正 时 间 的 细 细 的 波 浪， 慢 慢 啃 噬 着 孤 岛 的 边 缘， 就 把 这 两 座 孤 岛 越 隔 越 远 了。当 起 了 风 暴 时，更 是 只 有 满 眼 的 恶 浪 。 恶 浪 里 是 变 幻 的 黑 白， 灰 蒙 蒙 的 无 尽 的 苍 凉， 这 原 是 生 命 的 本 色。现 在 你 只 当 重 走 回 一 个 人 的 路 罢 了。你 原 从 墙 后 的 寂 寞 里 走 来， 寂 寞 里 有 古 墓 的 荫 凉。

原 来 以 往 的 经 历 从 未 使 你 终 身 免 疫， 可 你 认 识 到 这 一 点 时 有 点 迟 了。你 来 不 及 真 正 拥 有， 就 又 经 历 了 一 次 失 却， 这 一 瞬 间 你 才 体 会 自 己 舍 不 得 些 什 么， 正 如 痛 楚 的 魔 鬼 也 舍 不 得 放 过 你。他 先 蚕 食 着 你， 用 无 法 摆 脱 的 头 痛 和 没 完 没 了 的 念 头， 鬼 魅 般 缠 着 你。 两 个 多 星 期 了，你 常 常 无 法 入 睡。 有 时 候 想 着 想 着 你 睡 着 了， 睡 梦 里 还 萦 绕 着 思 绪， 早 上 你 在 思 绪 中 醒 来， 你 怀 疑 你 是 否 曾 经 睡 过，一 片 的 茫 茫 然， 既 不 知 道 怎 么 清 理 昨 天 的 问 题， 也 不 知 道 怎 么 打 发 今 天 的 清 醒。 这 样 的 状 态 居 然 能 持 续 两 个 多 星 期， 说 明 神 经 的 坚 韧， 磨 得 细 细 的 、绷 得 紧 紧 的 却 没 有 断， 还 承 载 着 思 虑 和 感 情， 还 维 持 着 心 跳 和 呼 吸。 昨 夜 你 又 哭 泣 良 久， 终 于 决 定 用 药 物 这 种 原 始 而 有 效 的 方 法 强 迫 痛 楚 的 魔 鬼 放 你 一 马， 哪 怕 是 暂 时 的。你 指 望 用 双 倍 剂 量 的 止 痛 药 和 安 眠 剂， 将 这 一 切 统 统 埋 葬 了，醒 来 便 当 生 命 重 新 开 始。

现 在 你 已 完 全 清 醒， 清 醒 不 过 是 对 你 的 嘲 弄 —— 原 来 沉 睡 并 不 能 把 伤 痛 埋 葬，沉 睡 的 结 果 是 送 你 来 这 间 病 房，体 会 这 一 番 惊 心 动 魄 的 礼 遇。

只 有 时 间 是 一 贯 的 从 容 不 迫， 你 手 足 无 措 不 知 道 该 怎 么 继 续 生 活 时， 他 还 是 无 休 无 止 地 向 你 涌 来， 无 声 无 息 地 把 你 淹 没。

你 醒 来 的 时 候， 阳 光 正 照 上 你 床 边 的 小 几 。 刚 端 来 的 早 餐， 在 金 黄 的 光 线 里 散 着 热 气， 看 上 去 恍 如 隔 世。 你 端 起 咖 啡， 指 尖 触 到 淡 淡 的 温 暖。 从 昨 天 就 隔 一 会 儿 便 给 你 量 一 次 体 温 的 年 青 护 士， 走 过 来， 脸 上 是 欲 言 又 止 的 神 情。她 回 转 身 的 时 候, 对 你 婉 然 一 笑，说 了 一 句：“How sad……” 她 不 是 本 地 人， 一 听 口 音 就 知 道，虽 然 不 知 道 是 哪 里 人。

她 下 一 次 来 量 体 温 时， 终 于 劝 你：“Don’t be so sad lah………” 脸 上 又 现 出 柔 和 的 微 笑。

你 终 于 也 忍 不 住 问 她 你 的 情 形 。 看 完 心 理 医 生 后 你 一 直 就 惴 惴 不 安：你 居 然 看 了“ 心 理 医 生 ”！你 不 过 是 情 绪 不 好， 难 道 这 样 就 算 精 神 有 病 ？

“会 好 的， 会 好 的……… ”她 温 婉 的 安 慰 你。

这 样 的 句 子 似 乎 还 是 说， 你 是 精 神 有 病 的， 不 过 这 病 会 好 就 是。 你 突 然 害 怕 得 更 加 厉 害， 你 急 急 地 问 她 —— 怎 么 会 ？ 你 怎 么 会 得 “精 神” 病 呢？ 你 真 的 是 得 了“精 神”病 ？

“ 忧 郁 是 精 神 病， 不 过， 不 是 啦， 不 是 啦………” 她 惶 急 的 解 释 着。“ 这 病 房， 住 过 那 么 多 人， 不 都 来 了 又 走 了 么？……… 你 不 是 有 精 神 病， 精 神 病 也 是 可 以 好 的。 谁……….我 在 这 里 也 是 没 有 家 的， 我 是 菲 律 宾 来 的， 我 也 不 快 乐 ， 好 多 好 多 问 题。 像 这 样， 那 我 也 是 有 忧 郁 症， 也 是 精 神 病………”她 的 面 容 笼 上 一 层 晦 暗， 眼 珠 转 动， 要 转 出 些 心 里 的 话 来 又 用 眼 皮 赶 紧 盖 住 。

这 时 候 忽 然 柜 台 那 边 有 人 唤 她。 她 的 表 情 淡 了 下 去， 勉 强 地 对 你 笑 了 一 下 赶 快 扭 头 走 了。 你 无 望 地 目 送 她 的 背 影， 回 过 头 来， 正 和 对 面 病 床 上 一 个 印 度 女 孩 目 光 相 对。 她 也 对 你 笑 了 一 下， 带 着 点 同 样 抱 歉 的 婉 然。

她 是 昨 天 下 午 在 你 之 后 住 进 来 的 —— 因 为 和 男 朋 友 闹 翻 了，喝 了 一 整 瓶 不 知 名 的 药 水。 警 察 结 了 你 的 案 正 好 去 对 过。 后 来 她 的 姐 姐 来 了， 跟 你 闲 谈 了 几 句。她 姐 姐 跟 你 年 龄 相 仿， 她 倒 是 真 的 还 小， 十 六 岁 还 不 到， 年 纪 虽 小 却 是 极 认 真 地 活 着。 姐 姐 走 了 以 后 她 告 诉 你：“ 他 是 很 爱 我 的。 他 一 直 这 样 对 我 说 的 。” 你 问 他， 那 为 什 么 分 的 手。 她 说， 她 自 己 也 不 清 楚， 就 是 肯 定 分 了。 她 带 男 友 到 姨 妈 家 去 的 时 候， 男 友 居 然 完 全 不 承 认 他 俩 间 的 关 系， 就 这 样 就 分 了。故 事 被 概 括 得 有 点 迷 离。

今 天 她 没 有 一 句 话。 她 只 是 坐 在 床 沿 上， 用 枯 柴 般 干 瘦 的 手 臂 拍 打 着 苍 白 的 床 单。

她 旁 边 的 那 张 床 上 也 是 住 的 一 个 年 轻 女 子。 看 样 子 是 本 地 人。 她 的 男 友 —— 应 该 是 男 友 吧 —— 常 常 来， 一 天 好 几 趟， 但 来 了 也 没 有 怎 么 说 话 。 昨 天 傍 晚 她 的 男 友 削 了 一 个 好 大 的 苹 果， 她 不 要 吃， 放 到 桌 几 上 又 被 她 推 开 。 后 来 男 的 把 苹 果 一 切 两 半， 拿 起 一 半 吃 了， 吃 完 就 回 去 了。 男 的 走 了 以 后， 她 还 坐 在 那 里 发 楞，过 了 许 久，拿 起 另 一 半 苹 果 也 吃 了。

最 远 处 的 那 张 床 上， 住 了 一 位 上 了 年 纪 的 阿 婆。 年 纪， 就 蜷 在 她 弯 曲 的 背 脊 里。 从 来 没 有 人 来 看 过 她， 而 她 也 就 那 么 蜷 着 背， 茫 茫 然 地 坐 在 床 上。只 有 一 次 吃 点 心 时， 你 的 、那 个 印 度 女 孩 的 和 那 个 年 轻 女 子 的 点 心 都 送 到 了， 就 剩 她 的 几 子 上 空 空 的， 才 见 她 拽 起 头 来 撑 着 脖 子 张 望， 但 很 快 她 的 点 心 也 送 到 了， 她 就 低 下 头 去， 缩 进 佝 偻 的 常 态， 缓 缓 地 吃 起 来。那 瘦 骨 嶙 峋 而 又 布 满 皱 纹 的 下 颌， 一 上 一 下 机 械 地 动。昨 夜 ，你 看 到 她 睡 下 的 影， 蜷 着 的 背 像 一 座 坟。

后 来 那 位 护 士 告 诉 你， 这 间 病 房 只 住 两 种 人—— 食 物 中 毒， 和 自 杀 未 遂—— 医 生 们 随 时 准 备 挽 救 你 们 的 生 命。

但 你 的 生 命 在 哪 里 呢？

你 自 己 还 找 得 到 它 么？

< 八 >

咖 啡 温 润 的 热 气 终 是 消 散 了， 微 风 撩 动 的 帘 子 又 平 静 了。你 想 起 故 园， 故 园 若 是 曾 落 雪， 雪 地 上 偶 留 的 鸿 爪， 不 久 又 被 新 雪 掩 埋。 正 如 这 岛 国， 在 天 天 落 雨 的 季 节， 大 地 干 了 又 湿， 湿 了 又 干。 但 那 阿 婆 的 背， 却 是 永 远 地 蜷 曲 着 了。

难 道， 昙 花 的 存 在， 就 是 为 了 一 现 ？

你 以 为 你 曾 走 到 生 命 的 尽 头， 在 悬 崖 边 上 坐 了 一 会 儿， 但 现 在 你 还 是 又 走 了 回 来； 你 以 为 你 的 痛 苦 是 梦 醒 了 以 后 无 路 可 走， 但 这 个 世 界 怕 本 是 没 有 路 的 ，“ 走 的 人 多 了， 也 就 成 了 路 ”。 这 个 病 房， 住 过 的 人 多 呢， 一 如 大 海 里 浮 着 数 不 清 的 孤 岛。多 少 人 进 来 了 又 离 开 了？ 你 也 会 如 此。

你 静 静 地 听 内 心 深 处 对 话 的 声 音， 伴 着 幽 幽 的 虫 鸣。 那 时， 是 你 在 那 间 病 房 里 待 的 最 后 一 夜。



从 回 忆 里 到 现 在，你 常 常 听 见 内 心 深 处 对 话 的 声 音。 你 还 是 这 样 执 著，多 少 次 没 有 答 案， 你 却 仍 要 寻 找 题 目。 如 果 说 你 曾 觅 到 星 许 小 小 的 收 获 ，那 便 是 一 点 目 前 时 间 尚 不 能 侵 蚀 的 东 西 ——

就 是 回 忆 。

虽 然 你 痛 苦 得 想 要 忘 记， 最 终 还 是 逃 不 过 记 忆 的 纠 缠。 或 者， 是 你 自 己 小 心 地 珍 藏 着 回 忆。 这 有 点 像， 是 上 帝 邀 请 你 来 到 这 个 世 界， 还 是 你 一 尝 到 人 间 烟 火 的 滋 味， 就 成 了 这 个 世 界 的 不 要 命 的 情 人？ 是 孤 独 酝 酿 了 感 情， 还 是 感 情 缔 造 了 孤 独？ 这 种 事 情， 谁 说 得 清 。

多 少 时 候 过 去 了，你 仍 守 着， 守 着 这 一 点 回 忆。事 如 春 梦 了 无 痕， 但 不 包 括 回 忆， 还 有 对 回 忆 的 刻 骨 铭 心 的 凭 吊。今 天 有 成 为 昨 天 的 时 候， 凭 吊 却 没 有 尽 头。 从 那 一 夜 到 今 夜， 又 听 见 唧 唧 吱 吱 的 虫 鸣， 似 乎 什 么 也 没 有 改 变。 回 忆 轻 轻 地 从 心 底 流 出 来， 你 便 描 摹 一 段 故 事， 权 且 算 作 一 番 祭 奠。至 于 些 许 尴 尬 的 后 事， 描 摹 出 来 不 过 是 同 样 参 差 错 落 的 风 景， 漫 漶 着 同 样 无 边 的 苍 凉，凭 吊 起 来 更 是 没 完 没 了 —— 不 说 也 罢。


2002 年 3 月16 日 写 毕。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