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预言
（一）尾声
我静止下来，沉默。然后我回头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你是在开玩笑吗，你说的是萧南，萧南！”说着说着我就哭了。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萧南死了。是在一个清晨被清道夫发现的，在纽约的某条街上，她的身体支离破碎，仿佛一朵开到颓败的花朵映着残阳如血。那个强暴她的歹徒不知所终，惟留下一个曾经深深迷恋着“如血残阳”的中国女子的了无生机的外壳。这一切简直都像是一个玩笑一样：萧南从不在晚上9点以后出去，除了那天；萧南从不去那条街，也除了那一天。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在那个时候到那个地方去，那里一直都是刑事案件的高发区。可是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安排好了的，她就是去奔赴了她的死亡。
距离那个神情淡漠的女孩在残阳如血时吻我的眼睛，指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说：“萧北，我爱你。”，整整七年。事实上她曾经预言过自己的死亡，她说：“如果我和你分开，我们就将死去。就如植物和根茎的分离，生命和水分的分离。”如今预言成为现实，使我不得不相信萧南是个天才。
十七岁的时候，我和我习惯于神情淡漠的天才孪生姐姐恋爱着，我们牵手、拥抱、接吻、做爱，我们亲昵得就像彼此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分开了，就将会面临死亡。然而一过十七岁，我们就分开了，很自然，也没有面临死亡。所以我开始遗忘我的十七岁，直到七年后，萧南曾经最好的同性朋友秦歌来找我，告诉我萧南的死讯。我才知道，七年来我的尝试遗忘都是徒劳，萧南已经变成我心上的一滴泪，我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可是会随着我的生命一起跃动，随着我的死亡一起干涸。
如果我们分离，就将死亡。在十七岁以后，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相信这句话。
秦歌看到了我的哭泣，一个二十四岁男人旁若无人的哭泣。她伸出修长冰冷的手指轻触我的脸庞，她说：“有一些事，我们可以预言，却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可不可以……”我哑着嗓子对她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回一次学校，我们的学校。”
她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会答应的。有一些人脸上有寂寞的印痕，他们是永远活在记忆里的孩子，他们爱着过去，遗忘对他们来说只是徒劳，比如萧南、秦歌、我。
（二）一个人的结局
当我坐在W中学的河塘边，忽然有一阵风吹来，有点像是萧南的呼吸，暖暖柔柔，讨我喜欢的。七年前我和萧南就是这样，彼此承受着对方的静默，长久地坐在盛开的寂寂睡莲边上。仿佛是一生的情都在曾经热恋的日子里消损完了，所有的话语也都在倾诉深爱时说完了，在告别的时刻，我们所能够给予对方的，惟有沉默。然后，萧南靠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呼吸就这样飘过来了，和风一般令人迷醉。她的眼泪也终于跌碎在我的掌心，她却依然神情淡漠。
“我要走了，萧北。”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告诉我她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走，她把最后选择的权利留给了自己。她就这么直起身来，她的背影还有温柔的气息。她像是迟疑了一下，她的脚步有一瞬间滞留在那个点上，可是她仍是走了。
我目送她渐渐远去，像一幕戏演到终场，结局如退潮时水中的石头，慢慢显出真形来。那一刻我觉得很无措。是的，“手足无措”，我们曾经是如此的“手足情深”，而当她独自舞出自己的结局，那一刻，我只觉得无措。
“你还是知道了。你姐姐为什么丢下你一个。”
“我还是知道了。”
“你的母亲告诉了你。”
“是的，告诉了我，她要和她的父亲一起去纽约。”
“你没有去送她。”
“我没有。有些事可以预言……”
“却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是的。”
……
（二）孤独之前，寂寞之后
樱树。萧南最喜欢的是樱树。可是我找遍了整个W中学，都没有发现过去那两棵樱花树，它们原先伫立的地方，现在是一丛丛的地柏。它们一起存在，一起消失，没有了在樱花树下唱歌的萧南，它们一起消失。
七年前有一个女孩子在其中的一棵下唱歌。
“你贴近我的耳朵，想说些什么，我越是躲，越不懂
你贴近我的耳朵，想说些什么，我越是想，越是错
忧愁它越包围我
不要随便说说太美的承诺，怕只是一瞬间都变成坚强的借口
不要随便说说永远爱着我，仿佛只一眨眼，就剩下心碎的寂寞”
就是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表情，可以让我一生为之浮起我的灵魂，把它交给那个女孩，萧南。
那个女孩子很喜欢唱歌，不只在樱花树下，在苍芜的天幕下，她也喜欢唱。我们拥抱在一起，望着满天的点点星光。她的皮肤细嫩而苍白，在黑暗中甚至泛出幽幽白光来，像个精灵。我抱着我的精灵，我抚摸她的皮肤，我亲吻她的皮肤，她的身体有一种婴儿的淡淡的香味。而她，她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呢喃，细听就是一支支天籁般的歌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我的姐姐五岁就分开，那是他们大人的事。十八岁以前的人，都是长了翅膀的天使，不懂得欺骗，更没有虚伪。我们只知道我们应该是在一起的，在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我们是一体的，所以现在我们也要在一起，合二为一，我们应该是同一个人的，永不分离。“如果我们分离，就将死去。……”就是那天，当我带着她的体温离开她的身体时，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她像一个诗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美丽且富哲理的，她是个天才。那些星光宛如树上的樱花，抖落在她的身上。
我们都曾是如此寂寞无助的孩子，我们在一起。如果上天注定我们还是要孤独，那么就将孤独放在后面……
“那天晚上以后，你们受到校方的处分。”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姐姐的关系了。”
“一开始料到后果吗？”
“猜得到。”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因为我们相爱。我们想要成为彼此。”
“后悔？”
“不！”
（三）双手的温柔
萧南不止一次牵我的手。我们的掌纹互相摩挲、提问、回答。比如她的生命线问我的生命线：“我们是同一个生命吗？”我的生命线回答：“是的。”她的爱情线轻擦过我的爱情线……我们一生的纹路就这样在彼此的掌心纠缠不休，没有停歇，不想止步。
在泳池里，萧南牵起我的手。在碧波荡漾里她的身体像一条鱼一般能够穿行自如，水波的影子在她深蓝色的泳衣上勾出变幻不定的线条，像一支画笔在恣意地涂抹。她仍然闭着眼，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神情淡漠，她没有表情，那就是我一辈子最喜欢的表情。水流像调皮的小鱼不断地从我们交错的十指间游过，酥酥痒痒，我可以感觉到我们的双手对着水流微笑，我也变成一条鱼，手就变成鳍，羽毛般在水中飘摇，温柔得像是没有生命。
在天台上，萧南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闭上眼睛听风跳舞。”她说。我闭上了眼，已经不能用双眼来看这个世界了，我惟有运有我的感觉。风的双手像弹竖琴一般在我耳边拨弄，在如血残阳的映射下弹奏，不知道有没有音乐，可是我相信有，萧南也信，那么它就是有。风还会吹奏风笛，比如它轻盈地从你的手指――不，我们的手指――穿行，它吹走一些我们手指的温柔，将它揉进自己的舞姿中去……我们一起闭上眼睛听风跳舞，风的舞很美，在我的记忆里，那是迷幻、爱与美的瞬间，与那一天萧南在夕阳下吻我的眼睛，指着渐渐西沉的太阳说：“萧北，我爱你。”一同，定格成我记忆中最深调的画面。后来每一次听风，我都会有如此感受，却再也不会有那一天那么深刻的记忆。……
我们会用双手来对话，我听得到她手心的歌唱，她听得到我手心的呓语，频率竟是相同――我们的双手，可以发出一样的声音，就像一个人的双手。
我们一生的纹路就这样在彼此的掌心纠缠不休，没有停歇，不想止步。双手的温柔。
“那个时候你还只当她是你的姐姐。”
“不，早就不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第一眼见到她。”
“……”
“很惊讶？我一开始就把她当成我自己去爱。除此之外，她的身份是我的姐姐。”
（四）神情淡漠
她是个神情淡漠的女孩子，从我见到她那一天起，一直如此。
她喜欢闭上眼睛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那一天，她闭上双眼在樱花树下唱歌，中午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那是圣洁的光芒，照射在圣洁的精灵身上。我看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或者说，我以前从没有意识到她是这样特殊的女孩子。十七岁，正是女孩花样的年纪，她们应该总是面带微笑，或是故锁愁眉。可是萧南，她神情淡漠。她好像对任何事都不关心，或者说，她对任何“俗”事都不关心，她只活在自己营造的童话世界里，那里干净得像天使居住的城市，而她，是一只圣洁的精灵。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开始和她一起唱。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好的乐感，可是我在唱，我想这就足够了。
萧南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看着我，她的孪生弟弟。我们长得是如此相似，如此相似，她一定在感叹，可是她依然神情淡漠。她丝毫不做作，丝毫不像那些普通的女生。直到现在，我仍不清楚，自己是因为萧南神情淡漠，所以被神情淡漠吸引，还是因为喜欢神情淡漠，所以被萧南吸引。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只爱那一种表情，那一种声音，那属于萧南的一切。在我的十七岁以后，我曾尝试遗忘这些，可是现在我发现，那只是徒劳，我的爱只会深深藏起来，可是不会改变。
“她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你是惟一一个。”
“是的。我喜欢这个女孩子，她的身上有某种神秘的气质。”
“她是个天才。”
“天才只是一些人认为的。世上没有真正的天才。”
“也许。”
“她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那是她一贯的方式。”
“天才的方式？”
“我认为是。”
（五）她说……
我现在要说我和萧南五岁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我还记得这间教室，一楼，正门进来向左第一间。我在那里念完了我的高一，在那里遇见了萧南。
那个时候，班主任在讲台上面报学号。“萧南，18号。”我抬起头来，“萧南”，与我的名字：萧北，是那么相似，好像是一对父母为他们的双胞胎孩子起的一对名字。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叫萧南的女孩子，目光炯炯、神情淡漠，她的皮肤苍白而略显干涩。她肩部的锁骨像支撑住我幼时记忆的两根琴弦，弹奏出五岁以前的乐曲。是的，她是我的姐姐，萧南，我的孪生姐姐，五岁之前，我们几乎是同一个人，我们亲昵无间……
她回头看我了，因为班主任后来也叫了我的名字。“萧北，43号。”我看见她脸上惟一灵动的部分，眼睛不停地眨着，她的目光在我身上驻留，划破了我们之间湿热的空气，直指我心。她站了起来，不顾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目光，走到我跟前，说：“萧北，我是你的姐姐，萧南。”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执拗的女孩，从来都不顾旁人的看法。
我的心不停地在那里急促地跳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要奔回我们无忧的童年，事实上我也这样感觉到了，我们的心我们的身体合二为一，我们就是同一个人……
“萧南，我是你的弟弟，萧北。”我这样说。
她笑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很难得的。而那一天，五岁以后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一天，她对我笑了。
“还记不记得你姐姐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说：萧北，我是你的姐姐，萧南。”
“你一直还记得。”
“是的，她是对我生命十分重要的人，所以我一直记得。”
“一见钟情吗？”
“是的。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只要对方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会把生命交给他（她），感情基础只是现实中的借口，第一面才是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六）关于萧南
萧南，先前已说过，这是一个对我生命十分重要的人，关于她，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了的。事实上，我也不想说我的萧南，我认为尘世的一切俗语对于她都是一种污辱。所以我决定引用她最好朋友秦歌的语言：
萧南，我喜欢她。她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冷冷的感觉，仿佛不属于这世界。
十五岁的时候她从我家带走三瓣宝石花的叶片。她说她要种宝石花。她曾经听说，宝石花是易生长的植物，只要把新鲜的叶片插入泥土中，它就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她说这种植物和她自己一样，只要扎根就能生长，一样的坚强。一周以后她告诉我，三瓣宝石花的叶片，两片已经腐烂。“我以为它们是一些庄严的石雕，永远不朽，可是它们腐烂了。生命原来总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无论它们内心有多么坚强。”
我对她说，萧南，你应该相信，相信第三片叶子会生根发芽，会长成一盆真正的宝石花。可是她说不会，不会的。她说：“我终于明白，我是不应该把这三片叶片摘离它们的母体的，它们本是一体，现在却遭受分离，所以才会导致今天的死亡。”这是个神秘的女孩子，她说话的声音幽幽的，让人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是萧南的朋友，我一直走在她的身边，从没有过拥抱、大笑……我从十七岁那年开始学会安静，事实上如果不是我喜欢萧南，我不会忍受她的古怪，她和她弟弟的恋情。你尽管嘲笑吧，我想萧南不会介意的，她一直特立独行，她爱她觉得应该去爱的，做她觉得应该去做的，这就是萧南，十七岁时的萧南。后来她跟随她父亲去了纽约，她给我写过几封信，我相信她一定有所改变，她已经不是那年那个萧南。她好像正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她也不再提起分离与死亡。直到她的死讯传来，我才不得不再次相信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安排。
（七）关于萧北
我的名字是萧北，和我姐姐萧南仅仅相差一个字。
五岁以前我和我的姐姐一直在一起，我们亲昵无间，就像是同一个人。然后我们分离。
十七岁那年我和我的姐姐一直在一起，我们亲昵无间，就像是同一个人。然后我们分离。
我一直喜欢神情淡漠的女孩子。
我直到二十四岁仍会情不自禁地流眼泪。
我说过我一生只会为一种表情和一种声音动容。
在逃离十七岁以后的第七个年头，我捡回了被我试着遗亡的一些生命的断桓。都说“七”是一个命数，我不得不信。
没有萧南，我就不是萧北。你尽管嘲笑我吧，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萧南和萧北，原本就是一体的，他们本就不应分开。“如果我们分开，就将面临死亡。”现在萧南已经死了，生命真的像是一场玩笑一样，它可以把一句“假话”当真，也可以把一句真言弄假。我相信我也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信不信？
我的耳畔响起了萧南的歌声，如同天籁一般。她是一个神情淡漠的精灵，在天际歌唱。然后她说：“萧北，如果我们分离，就将死亡。”
（八）关于秦歌
我像是上天指定的使者，下凡来记录萧南萧北这对孪生姐弟的每一件事。
我并没有如你所料爱上萧北，尽管上天也许原本是这样安排的。可是我是秦歌，我是萧南最好的朋友，我亲眼目睹萧南和萧北的相爱、告别、萧南落入尘世、然后她又飞回她的天堂……迄今为止我还有一件事没有看到，它终是会发生的，一定。我一直在等着看。有一些事我们可以预言，却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九）预言
我和秦歌最后去的一个地方是W中学的天台，在那个地方萧南曾经牵起过我的手，我们一起听风跳舞。她在残阳如血下吻我的眼睛。
我对秦歌说：“你说得很对，有一些事我们可以预言，却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秦歌说：“你终于可以不再哭泣，真好。对不起，我真的不能阻止。”
我最后一次向一个女孩子微笑。然后，转身，跳下。我闭上眼睛，再一次听见风在跳舞。最后我听到一个乐音，好像是萧南的歌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如果我们分离，就将面临死亡。在我们十七岁以后的第七年，它终于变成一句事实。
（十）序曲
萧北静止下来，沉默。然后他回头看着我的眼睛，他说：“秦歌你是在开玩笑吗，你说的是萧南，萧南！”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因为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陪他去了我们的学校，我们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W中学的天台，在那个地方，萧北转身，跳下。他的灵魂终于慢慢浮了起来，终于静止在时间的某一个点上，终于不用承受对他而言痛苦无比的成长。
有一些人脸上有寂寞的印痕，他们是永远活在记忆里的孩子，他们爱着过去，遗忘对他们来说只是徒劳，比如萧南、萧北、我。
有一些人，他们只能在一起，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如果他们分离，就面临死亡。比如植物和根茎的分离，生命和水分的分离。
而有一些事，我们可以预言，却不能够阻止它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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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hing I can say
2002-06-25 09:23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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