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介绍些小说，作家。

卡弗和他的短篇小说

碧桃

　　雷蒙德·卡弗（Raymond Carver，1939-1988）是近年美国杰出
的短篇小说家。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动荡、思潮澎湃之际，他从忧患
困顿中脱颖而出，十年间发表了好几部集子（《请你安静些，好吗？》、
《愤怒的季节》、《谈恋爱时说些什么？》、《大教堂》等），都属
畅销，成为七十年代以来美国短篇小说复兴中的一员主将，隐然为奇
弗、加德纳、厄普代克现代派诸家的传人（虽然并不尽相同），而为
文学界所瞩望，乃上帝不仁，竟使如此深沉的思想、峻刻的笔法，悲
天悯人的意境，再不继续给我们以启发、揭示以至于鞭挞了。五六十
岁以后的作家原是洗尽铅华、瑧于成熟的黄金季节啊！
　　卡弗的作品（他也是知名诗人，但这里只论其短篇小说）写的几
乎全是社会中下阶层，失业无告、婚变心碎、贫病自弃之人，在家庭
邻里的小圈子里饱尝酸辛、落寞、紧张、惶恐的最后岁月（并非对老
年人才这样）。若用一个传统的中国说法，正是“贫贱人家百事哀”
的写照。但后现代派的作家是不爱或不屑挑破了说的；这样，识者也
许会感受更深。卡弗的短篇看似无奇，实为奇极归平，更为入骨，如
秋山落叶、古道夕阳之使人沉思。而卡弗则又是此中简而又简的高手，
人称“峻削派”或“极简派”。论者有惊此类文字似古希腊神话中白
银时代的再现。
　　为什么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卡弗型短篇小说能风行一时呢？看来是
在第三浪潮、时空缩小、信息广传、人命危浅之日，小说无论从内容、
周期、报酬、读者来说都以短为胜，势在必行。卡弗说：若写长篇，
则势须生活在一个饶有意趣的世界里，作家理解它，相信它本质上是
正确的，值得来描绘的；他不希望他笔下的世界化为烟尘。而眼前的
世界似乎时刻在变，准则也是如此。而一部书动辄经年，胼胝文人，
有所不能为。
　　卡弗一派人笔下的社会和人物只重一般的外表、环境（都不细描）、
动作、语言（极简、极俗、极活），连心理变化都不透露，只给素材、
线条，其他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体会、判断、猜测（不免有错，不可
知也是一种选择啊！）。你懂不懂，了解得对不对，与我无涉。当然，
以中国读者而言自不免有冷寞感。（“花钱买一个不懂！”）这一派
的评论家则谓：“以小说的体温论，它确实是冷冰冰的。原因无它，
只因我们这个时代是冷冰冰的。“此话可说一语破的，深得后现代派
的三昧。
　　“简约派”是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一支重要流派。其作家如卡弗
在先贤如海明威的成就基础上，融汇西方抽象派绘画技巧，力求以最
简单明快的表现形式重现生活与社会风貌。在“简约派”作品中，一
切出之平淡，不忌凡俗而避免通常视为必有之议的情节、冲突、刻画，
亦无意识流、内心独白、大段议论的手法，而语言独尊俚俗。他们通
常以寻常人的普通生活为创作对象，用人情味的身边琐事来揭示当代
西方社会中的苦恼、困惑、失落感、非道德、无作为的窘境。这一流
派已为美国读者所接受，认为是一种“最适合距离缩短了的时代”的
小说形式。
　　这类小说，卡弗是写得十分到家的，所以我辈不甚了然于美国社
会和心理的外国的“恂恂如也”的读书人也就有不少难于吃透之处。
这也不必怪自己语法没有学好，因为道不同也，而求索的功力往往又
在文字之外。但我读卡氏的作品并不觉得他是生来的反骨，一概冷眼
评世待物，而似与中国文化中悲天悯人思想相通，是客观，彻底，因
而本质上也是达观的、理性的、道德的，这与他的老师加德纳在“道
德的小说”中的见解近似。
　　卡弗的创作思想和创作道路跟他的经历有关系。他出身美国西北
角俄勒冈州的小城，父亲是锯木工，母亲是女招待，家境清寒，生活
寡欢，勉强读完了大学，自己也赖做杂式为生。中岁嗜酒近酗，终至
家庭破裂，自己以肺癌死，令人酸鼻。他认为写小说可用个人历史，
但须益以大量想象，人物则分取多头；这与我们一般的看法并无扦格，
但现代派文人的文风、语言颇异于我国学校中孜孜以求的传统、正规
英语。这也难怪，因为我们的学生并不以当代美国的时尚文学为主要
研读目标。要胜任愉快读卡氏作品初非易事，正如西洋人看我国文革
小说，所以不能不以浅尝为足。即使要做到这个，因为无论其体制、
题材、笔法、语文（大部分是口语成分，语法句法是落叶狼籍）无不
深刻反映了当代美国社会的现象和思想，其中也有人类共同的东西，
如爱、欲、怨、钱、病、贫之属。
　　卡弗说，他生平服膺的作家有海明威、康拉德、奇弗、乔伊斯、
厄普代克以及托尔斯泰（但不及其《战争与和平》）、契诃夫（但不
及其剧作）。又从书中时见他对中国菜和易经气功的兴趣，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