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老谎
小说，献给我的初恋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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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炎热的没有水的下午，我想到了小爱，我的初恋女友。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有年夏天我和她坐在一个有空调的房间里，看一部已经忘记名字的电影。她突然对我说她口渴，我随便说了句，饮料没有，只有口水。两个人就此确立了关系。
这件事想来有些荒谬，可是记忆里的东西就此定格下来，无法更改。每年夏天蝉照旧趴在我窗口的大树上嘶叫，每年也照旧得开空调。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想起这件事，差点就以为自己忘记了。忘记或者没忘，这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比如在这件事上，我觉得也许忘记会比较好，我可以忘记在某年夏天和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并为此和她的男朋友结仇，还花去大把的时间编织谎话。那些谎话部分给了小爱，部分给了她男朋友，还有部分没送出去，搁在心底变成了陈年旧货。尽管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见到小爱，那些谎话却时常被我拿出来晾晒，我把回忆以前扯的谎当作消遣，时不时能逗乐自己。就这点来说，我不该忘记小爱，她带给过我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深深的埋在我心底，我时常能感到它的存在。记得有个一个谎话是：摆脱了那个无聊的家伙，我们就能安安稳稳的在一起了，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小爱都是15岁。
长江入海口风很大，温度变化也就慢，白天和夜里差别也不是太多。风从遥远的对岸带来很多东西：沙子、高温、断了线的风筝。关于风筝的事，我是在某天夜里和小爱逛江堤的时候知道的。
那里的江堤很高，退潮的时候露出大片的碎石头，晚上看过去嶙峋可怖。这是我小时候的想法，我小时候在那里捉过虾，也捉过小螃蟹，一两半两的小螃蟹，不能吃也不好看，带给我的唯一乐趣就是折磨死他们的时候那一丝征服者的残暴快感。长大一点识字以后，就发现江堤上那些稀奇怪的图案原来是很多人留下的告白真言。长长好几公里的堤岸，写满了各种颜色的文字，有好看的，也有怪异的，有的甚至只是一句话：XXX，我爱你。离开上海前我曾经又去那里看过一次，惊奇的发现有不少熟悉的名字，刻画的年代较晚，应该是新添加上去的。
那天夜里我陪小爱在江堤旁边散步，江面上刮来股股热风，夹杂了很多海澡和橡胶皮垫的味道，还有江上过往船只的各种奇怪气味。我拉着她一只手，也可能没有拉，反正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她那个时候刚换了隐形眼睛，我看着感觉有点怪，总觉得哪里有点问题。她是不是我认识的小爱？我那个时候总有这样的疑问。
她耷拉着脑袋，像大多数春心大动的少女一样，羞羞答答，柔柔弱弱。来一阵风，她就会往我这里靠近一点，再来一阵风，她又会靠近一点。好像是被风吹过来的样子。等两个人足够近了，差一点变成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往旁边走一点。真正只是一点点，然后再被风一次一次的往我这边吹。
我的左手边是江堤下的小河浜，右手边是小爱。小爱的右边是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江堤。江堤再往外，就是长江了。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堤岸上散步，间或有几个其他的散步者和我们擦肩而过，他们大都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脚上蹬一双破破烂烂的拖鞋。手里没准会有一把大折扇。散步的人大都是家庭，可我看见的却只有穿背心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他们的妻儿都被他们的肚子遮挡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有几个肚子真的很大，远远超过那些身怀六甲的孕妇。我想象那些巨大的胃和肠子，还有厚厚的白色胶状脂肪，不由一阵恶心。
这个时候小爱停下来，看着我，声音极轻地问，你怎么了？
当小爱停下的一瞬间我脑子就飞快的运转起来，我猜测她的目的她可能说的话，以及我的回答，并不由的编了几个谎。当时我设想，她通过长时间的散步，发现我其实是一个毫不浪漫的闷蛋，在下定决心后打算踹了我；又或者是一时兴起觉得口渴打算和我热吻一个；也可能是在这样一个星光灿烂明月高挂的夜晚，希望听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各种词句在脑子里按兆亿的数量组合排列着，最终得到几个勉强满意的结果：
1、如果她果真发现我们的组合不妥当，我当下就找个理由反驳一下，这个理由必须漏洞百出，给她进一步谈判的机会。我们通过理性的分析和讨论，发现我们俩在一起就像引发一部烂俗无比毫无可看性的电影，这样我们就会快快乐乐得好聚好散。
2、如果她只是希望在公共场合体验一下某种刺激，我就满足她。那于我没有什么妨碍。
3、如果她希望我说几句好听的话……，那应该是最简单的。我随便扯几个谎就可以了。
那个时候我只想着刚才看到的大肚皮，对于小爱的问题没有过多考虑。她看了我很长时间，而我一点也不看她，最后她看到我正在看的大肚皮，就停了下来，对此我当时毫不知情，只以为她想到了什么，决定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外表沉着冷静，好像准备好应付所有的变化。任何变故都不会让我惊惶失措，任何语言都不会让我奇怪，我正打算进行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而我一定就是胜利者。
小爱问我，你怎么了？我就看着她，眼神就像看刚才那些大肚皮。我不知道自己看大肚皮是什么眼神，所以小爱再次问了一句，你怎么了的时候，我全身震颤了一下。
那种震颤就好像灵魂回归似的，一下把魂魄从外面收回来。
我于是就想，我是怎么了？而这个时候，一只巨大的风筝从天而降。掉在了小爱的身上。
我听到一声，“啊！”的叫喊，眼前就被一个东西挡住了。
等我把那个半人大的风筝拿起来，并仔细打量的时候，小爱还傻乎乎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我手里拿的东西。我伸手，她拉住我，然后吃力地站起来。我看着手里那个风筝，是一只做工极其粗糙的脸谱风筝。晚上8点钟从天而降，确实会吓到人。
我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拉着小爱，眼睛在风筝和小爱之间转来转去。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风筝的样子和小爱有些类似，都让我觉得古怪。小爱戴着眼睛那会，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一直是顶尖的，我们在初中毕业以后的那个夏天，在我家好上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承认是我女朋友，而说我是她男朋友，这样一个称呼让我很不适应。等到我适应的时候，我就发现在别人口中还有一个小爱的男朋友，并非只有我一个。男朋友这个称呼同时分发给我和另一个男孩子，这个称呼的使用者是小爱。我觉得男朋友这三个字就像一份使用授权书，而签名的人却只有小爱。
我和小爱在江堤上散步，在她把我招魂回来的时候，一只长得和小爱有点像的风筝跟着我的魂魄一起过来了。风筝把小爱的胳膊撞出一块乌青，我帮小爱揉了好久，久到让我觉得，如果手指尖能形成乌青的话，那她的乌青就能转移到我手上了。
那天晚上我们彼此间没有说很多话，一来是我手指有些酸疼，二来是她还没有从惊吓中完全回过神来。等她也把自己的被吓出身体的魂魄全部收回来，我已经把她送到家门口了。她问我那个风筝怎么处理了？我说扔了，就在那路旁边，没准失主会自己去拿的。她冲我笑笑，说今晚你有点怪，然后轻盈地转身上楼了。既没有亲我一下，也没有说下次什么时候见。那个时候我心里一阵空虚。好像有些东西被砸没了。怎么也找不到。
后来我有次再经过那个事故现场，发现那个白漆漆的脸谱在江堤下的一棵小树下，烂成一团，如果不是我先前仔细打量过它，这个时候肯定已经辨认不出来了，那种折断粉碎的惨状，让我怀疑毁坏它的并非它的主人，可能是一些好事的孩子。这个观念一经形成，就改不掉了，我到现在也固执的认为，这个古怪的脸谱风筝是对岸某个无聊的人赶制出来专门在夜里吓人玩的。我不禁有些心疼，毕竟我曾经觉得这张脸谱和小爱有那么点像。
小爱呢，小爱还是好好的。那次夜间散步没有在我们的交往史上留下任何价值，以至于我会记住它仅仅是因为那天从天而降一只风筝。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价值。
我和小爱散步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确立得并不久。我完全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整件事情从我意料之外的地方开始，那个时候我祈祷它不会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结束。我们两个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她的妈妈知道我，我的妈妈也见过她，两个人就像当时流行的连体冰棍，被看到的时候总是形影不离。
她那个时候看起来很幸福，我总能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来做，比如教她打桌球的时候，我规定自己只能依靠黑8撞其他的球入袋，而她可以任意击球。每次击打黑8都是犯规行为，及此她可以连续击球两次，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旁边装作沮丧状。她不停地笑，我也不停地笑，两个人像傻子一样相互笑，直到发现周围人诧异的眼神，我们才灰溜溜的从弹子房逃跑出来，然后一路上哈哈大笑着回家。
有几天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不期而遇，不请自来，迅雷不及掩耳地闯进我的生活。把我从一种毕业时莫名其妙的哀伤中拯救出来，我觉得日子开始变得有意思，每天想新点子出去玩和编情话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我像流水线一样生产着各种奇怪的想法，寻找连续号码的车牌，寻找同一个款式的衣服，把写了字的扑克牌散落到各处，最让小爱高兴的是用不同的方式和她接吻。我想我在这方面有点创新的天才，花样频繁，从不重复。为此我绞尽脑汁，把原本做数学题的精神全都给激发出来了。
多少年以后，我和小爱一同结伴回母校看望老师，原来的班主任偷偷和小爱说，你俩有夫妻相。班主任说话的声音尽管很轻，还是被我听见了。我说，悄悄话不是这么说的，然后一把拉过小爱，低声在她耳边说，嘿嘿，我什么都不说。然后眼睛充满感情朝班主任猛眨了几下，差点把眼珠子也给眨出来。班主任以为我说她坏话，紧拉住小爱，而小爱只是很无辜的复述，他说我什么都不说。
如果不是教研组会议，那次小爱必定会给班主任拖住，不得脱身。小爱看到老师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睛刷一下红了，然后看着我，说。你一点都没变。
关于我有没有变，我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有些人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而外人却感觉不出来，有些人感觉不到自己变化，外人却会认为他已经同以前判若两人。小爱那次红着眼睛，忧怨又可怜地说我没变，我可以认为那是真实的。是她眼中的真实。我认为自己变化不小，每个人经历每一件事都会发生改变，只是量变和质变的关系罢了。没有人能逃脱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这些想法我没有和小爱说，那样也许会伤到她。我在缓慢中学会顺着他人的意思，这样自己的意思才会比较容易表达。我以前是不是那样我已经忘记了，很少人会记得自己以前是用什么方式说话的。
时间还是回到那个夏天，我和小爱好上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上海的气温不低——也许是年年都不低，而我唯独记得那一年罢了。
我和小爱每天都出去瞎疯瞎闹被一些人耳闻目睹，风波就起来了。最先来的是小爱的男朋友——那个男的不是我，是她嘴里的“前任”。在那之前，我丝毫不懂得所谓“前任”的概念，错误的把她归咎为藕断丝连的表征。我想，事实上应该还是有点藕断丝连的，否则她那时不会显得如此惊惶失措。
她惊慌失措联带我也惊慌失措起来，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摆脱这种尴尬的状态，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控制。我经历了两天的坐立不安，一直都没有见到她。第三天她到我家来，说他给她打电话，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小爱说话的时候状态低落，神情哀怨，像极了琼瑶剧里面的女主角，就差一段配乐和一场哭戏了。我就在这个时候清醒的过来，做出了一个果断却有些愚蠢的决定。扯谎。
我看着小爱，小爱也看着我。两个人在我的房间里长久对视，直到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酸得不行，才慢悠悠地说，摆脱那个无聊的家伙吧，我们就能安安稳稳的在一起了，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我说的话坚定无比，毫无反驳的余地，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两个人的关系上做出选择。我觉得我时常都会变成一个闷蛋，或者灵魂出窍，遥遥无归。尽管我有这样的缺点，可大多数时候还是充满乐趣，敢说敢为，敢作敢当。跟着我没什么不好的。
我做出那个决定的前提是我和小爱一起拉手聊天半个多月，期间有过很多次接吻，我觉得那样的关系足够自己做出一个像样的决定了。决定很坚决，毫无退路。
女孩子是否喜欢坚决的话，我不得而知，我猜想大多数坚决的决定都是在冲动或毫无余地的情况下做出的，我觉得一定是那样。我的决定让我义无反顾的扯谎欺骗了那个男孩子，他两次伙同他人来到我家门口，企图找我要人。我大声叫骂，“去你妈的，这里是私人住宅，你凭什么找我要人？！这里除了我就没人了！”为此我在邻里的评价一度受到质疑，可我每次还是义无反顾的大骂，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小爱就在我的一片叫骂声中抖抖嗦嗦的坐在我的房间里，那个时候我时常感到自己有犯罪的冲动。可是犯罪不比扯谎，步骤和后果都复杂得多，几次权衡以后，我还是放弃了——有部分原因也可能是自己对这个犯罪并不是特别了解。
那年夏天的前半部分，日子又快又好过，每天都是新奇的一天。中间的时候，我在一种怀疑的态度中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叫我在后半个夏天浮躁难安。每天都在编织谎话和送出谎话中忙活。如果说前半个夏天有足够的理由叫我记住，那后半个夏天也有足够的理论叫我遗忘。以至于那个夏天结束时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但至少能确定是发生过什么事情的，并以此解释我和小爱的分手。
我在记忆与遗忘间反反复复，最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记住了还是忘记了。那年夏天，我和小爱好上过一段时间，期间她曾经问我是否爱她。我想了一下，然后说，也许吧。当时她很生气，但过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叫我怀疑，这种生气的情绪无缘无故的消失，肯定是不寻常的事，事前和事后都应该有些余地。可我没见到这种余地，就像我很久没有见到小爱，我怀疑我把她忘了，就像很多毫无逻辑的片断，可现在我又记起来了。这样真好。
辰非
2004-6-12
21点0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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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来自火星。
2004-06-12 09:46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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