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BUS

这城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公共汽车编号芜杂，A.T.又缺乏方向感，往往出外而不知归路。但这一天他既无顾虑，当然也就没有了迷路的担忧。在各种废气此起彼伏的站台上，等着等着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他并不细看，就踏上了前门的台阶。刚刚抓稳扶手，门在他身后哗然关闭，——这场旅程已告正式开始，不再有回头的余地。

车上并没有许多人。时间已经不早，上班的人潮在车窗外涌动，车内的安宁使A.T.感到有点不对劲，但这心情很快被特立独行所带来的不安与兴奋所掩盖。太阳崭露头角，刚刚车内无法觉察的灰尘现在都在金光中流动，带来一种夏日午后般干燥疲倦的观感。A.T.轻轻靠在椅背上，大口的呼吸着空气——或者毋宁说是阳光，让自己的头脑渐渐变得与这阳光一样，空洞得可以装下许多灰尘。在这城市里A.T.有时会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他不认为这代表一种病态，因为在篮球场上，在学校装腔作势的高标准跑道上，这种感觉并不会变得更加严重。这症状发生的时间只是他独自冥想的间隙，只是他被父母那两张发出单调音节的熟悉的脸所唤醒的清晨，只是他独自在操场上踯躅或奔跑、而身边只有漠然看客的时分。

车内没有人语，到站时自动设备中会响起报站名的女声，一个个字讲得很清楚但也很生硬，那些字的音节就各各独自站立在宜人的宁静中。乘客们在阳光中半明半暗的脸，更像是为凸显阳光而做的布景。他们心里想的什么呢？是职称、奖金还是购房的贷款是否到期？是中国队的球赛结果，大贪官的终审判决，还是昨晚连续剧里女主角的婚到底离没离？还有最重要的：孩子的考试成绩是一百分还是倒数第一？将来就业的问题是否已打点好层层关系？尽管他们站姿十分得体，脸上露出自信的冷漠，但他们所想不外乎这些。这车上唯一有秘密的就是这个孩子，尽管他也装出漠然的神情，把眼睛对准窗外建筑到一半就因债务官司不了了之的荒废楼基。

车上窗明椅净，蓝色窗玻璃上尚没有许多指印，更没有碎裂的倾向。口香糖和烟头的阴影也还没有笼罩这辆显然未完全发挥价值的新公共汽车。驾驶员很悠然，因为无人售票，省却了售票员的唠叨，他也落了清闲，只是自顾自开着车。至于乘客少并不关他的事，工资和奖金没什么变化。反而他因此没有了闹市区驾驶员的火气，刹车时慢慢悠悠地一小段滑行，不会猛然一个急停，倾倒一车乘客。乘客们并不因此感恩，但没有人逃票，每次听到硬币撞击金属箱底那种冰冷光滑的响声，A.T.就遗憾地知道又有一位乘客上车了--尽管这种声响在这段旅程中只有五六次。而车上的人越来越少，硬币的声响也就渐渐在车厢里空旷起来。尽管自己购了票，但是A.T.还是好奇地希望有一个贪图小利的违规者能使这位司机一直紧盯前方的双眼偏移，进而让自己有机会揣摩是否有一些不同的故事隐藏那双眼之中。毕竟，在不断轰鸣的发动机旁，司机于转盘换档鸣笛踩油门踩刹车这些不紧不慢的动作间，主宰了所有人的命运。硬币滑入箱中时那种迅速划过人听觉空间的金属噪音，在意识中渐渐扩散，与金属的车底、金属的车顶、金属的扶手、金属的座椅，以及把阳光的存在变得不甚确定的、蓝色的有机玻璃一起，组成了一个隔离窗外疾驰的风景的异度空间。这个空间的生存规则就是静止与沉默。热量和光芒是从那些有机玻璃的间隙投射的，似乎车外有一部巨大的暖风机，不断温暖这个洁净寒冷的所在。

车程出乎A.T.意料地长，窗外渐渐火热的太阳敲响含混的钟声：应该已快九点了。这时窗外道路不再由水泥铺成，高楼已销声匿迹，道旁的树木也在渐渐繁茂，没了城市大道边近乎干枯用于应景的半死不活的树。他知道自己离工厂和车流--离城市越来越远，但他并没有感到慌张。可惜终点站终于抵达，剩余的乘客除他只有两个了。那两人彼此似乎熟络，装作刚看见对方的样子，一阵惊喜后寒暄着走下车。A.T.下车后才怅然地无措地环顾了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中山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