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BRIDGE

一座天桥在十分钟后出现在他眼里。许多人宁可冒着生命危险冲破重重车流阻拦到达对岸，也不肯接受体制如此的安排，这路段也因此经常有行人成新鬼。A.T.百思不解于行人的无知，但实际上他选择天桥却也并非为了遵纪守法--学期未竟他的"个人品行分"已因迟到和不交作业而红灯高挂--仅仅是习惯而已。 天桥两侧是大相径庭的社区：A.T.住所的所在地是繁华的商业区，哈韩的伪HIP-HOP族假模假式地穿着宽筒裤出入一家家专卖店；断手或断腿的乞丐每天用同样分贝的惨绝人寰的惨叫诉说一个相同的惨剧；机智勇敢的城管队员每天都在与三陪女小商贩赌博人员三无人员等不法分子周旋，以期与之达到共同富裕的伟大目的。天桥另一边是工业区。总为浓烟能蔽日，晴空不见使人愁。坐在高墙围出的学校里，A.T.渴望着压城欲摧的黑云或是高远的浩渺的蓝色天空，可那混沌的烟尘中和了黑又玷污了蓝，只留下满目病入膏肓的庸俗的灰暗。暧昧的阳光和刺人的酸雨同样从这肮脏的天幕降下。毒鸠一般的雨点飘飞到这城市的角角落落。工业巨兽的酸性排泄物正日渐腐蚀着它自己的巢穴，对这只巨兽以及寄生在这巨兽体内体外的人类来说，如此现状无疑是令他们难以忍受却又有莫名快感的锐利讽刺。工业区的房屋排列整齐且千篇一律，就像齿轮上规则的钢齿，随着街道上汽车不绝的引擎节奏迸发出崭新的坚硬的金属撞击声。

A.T.每天都必须在这两个无奈间疲于奔命。偶尔他会止步于天桥上，让自己的目光悬浮在远山和立足处之间的虚空中，穿越而永不抵达幻觉的彼岸，但今天显然无法有此雅兴--一路上未见一个学生与他共患难，他知道难逃一次语重心长的训话。自己必须凝视着那两片在涎水润湿下不断开合的嘴唇，必须忍受从那张嘴散发出的、混合着前一天三餐食物残渣的气味，必须强自按捺听到"迟到体现了你XXX能力不强，XXX意识不够，XXX有所松懈，XXX需要改正"之后产生出的、对着面前这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未老先衰的小青年挥拳的欲望。这个小青年前额已经微秃，在"培养社会主义人才"口号光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伟岸。尽管A.T.也知道在光环之内，他据说曾对异性老师和学生有过非分之想、并在一定程度上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行，但毕竟瑕不掩瑜，A.T.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一位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学生嘘寒问暖将班级荣誉看得重如泰山将正副校长视为再生父母的优秀社会主义教育工作者。不知为什么，这就更令他有了欲扁之而后快的冲动。

作业。高考。头顶上的监视器。默写单词。布朗运动简谐运动无阻尼振动。正弦定理余弦定理万能公式和差化积公式。A.T.大脑中不断浮出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一脉相承的各种念头。他的视线也和思绪一样散乱，脚步却不忘逐渐提速。终于，他的视线在惶急中带着未尽的睡意撞在了一团蓝白相间的物体上。那物体渐渐清晰，果然是个与他同校的学生，穿着疲沓宽肥的校服，也正匆匆赶往对面蒙蒙黑烟中。A.T.感到快慰，于是加大脚步，超过那人，心中暗喜今天即使被军法处置也有个垫背之人。同时鄙薄其人步伐之慢，回头一看才知道是因为那人校服松垮，以至于要以手代替松紧带的功用，不至于影响公共场所的观瞻。A.T.笑意正盛，不料那人也回敬以神秘的一笑。A.T.疑心大起，细细一想之下竟猛然煞住了脚步。

A.T.的学校是省重点。每周校会之时总不忘抬出毕业于此处的圣贤与还没有毕业的圣贤，创立此处的外国圣贤与如今管理此处的中国圣贤。圣贤们慷慨激昂到最后，学校清洁工老吴插进来播送个通知：男厕所小便池因管道问题堵塞，请各位男性师生注意大小便各得其所。据悉不日将有美国前国务卿来校访问，于是学校因有圣贤自远方来而不亦乐乎，严加整顿：食堂门口堆积的积年空饭盒被一扫而空。电脑CPU被DIY爱好者们拆走大半的旧计算机房，换成了令爱好拆电脑的小硬件专家们欣喜若狂的、ISDN上网的新计算机房。广播里不准播放流行歌曲（这一点令在广播站工作的A.T.义愤填膺），至于准许播放什么语焉不详。想想看，巴赫在乐曲里宣扬基督教思想，为封建统治服务，不能播；贝多芬在《田园》中渲染"感恩情绪"，为唯心主义张目，不能播；瓦格纳写出了《特里斯坦》这样的色情钢琴曲，不能播；博辽兹性格懦弱，不利于同学们良好精神风貌的培养，不能播；小施特劳斯写出的圆舞曲助长了资产阶级享乐主义，老施特劳斯竟直接颂扬封建统治者，当然更不能播。至于什么摇滚、民谣，有的根本就是不利于同学们身心健康的噪音，有的尽管反映了人民对资产阶级统治的反抗，但不符合中国国情，不播为好……这样算下来，广播站现有的音像资料，只有《义勇军进行曲》、《运动员进行曲》，还有课间操眼保健操的音乐能够播放。好在各位同学在一只耳朵听磁带里读英语，一只耳朵听自己读英语，根本就没有用于欣赏音乐的闲暇器官。

当然，还有最要命的一点，就是人人都要穿校服，否则不准进学校大门。学校领导说到别的改革都是理直气壮，唯独这一条的原因讲得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校会开完后班主任替领导润色，说学生应该遵守的条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A.T.在讲台下大放厥词，说统一的校服是共产党独霸意识形态的标志。话音刚落就见班主任用一种如丧考妣的痛惜眼神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这一天他就被班主任留校，教育了数小时，回去的时候还留有后遗症，头只能向前后两个方向摆动，可能是先前点头过多的缘故。

A.T.望着自己身上那套JORDANO，心里越来越乱，越来越紧张，一种液态的恐惧感猛然溢满他的心，随着心跳，沉重的流质被一股股压入他的血液，感觉就像考试临近结束而自己的试卷还几近空白：现在回去换校服，到学校时一定会作为旷课处理。撞在这个枪口上，说不定要被通报批评、记过，用以杀鸡儆猴，确保前国务卿女士不会被飞奔而来的学生惊吓得花容失色、不会误以为中国也有想用投掷生鸡蛋来迎接她的热情人民。如果直接去学校，公正严明的初一年级执勤人员一定会让他望门兴叹。

大脑越来越混乱，许多线条纠缠在一起，渐渐变成了一团乱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团乱麻越束越紧，终于缩小为一颗球状物。而秒针的滴答像有计划的轰炸，逐步将他的思考能力和独立意识夷为平地。现在A.T.心中尚存的希望如鲁迅口中的上海，由"生命圈"而变为"生命0"。开始A.T.还在心如火燎地寻找对策，到最后放弃了希望，反而出了口长气。应了毛主席的名言"大乱达到大治"，头脑混沌一阵，几乎要精神崩溃之时，突然心境澄明，视野开阔。他急匆匆地、带着行人木然的关注走下他无数次涉足的天桥，走向学校和家之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