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处女作
过失
他在角落里蹲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回真的是惹上麻烦了。
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刚想暗自庆幸一下，猛得感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向他射过来。他抬头看了看，嗯，就是他刚才痛揍的年轻人。这时一个穿着制服年轻民警走过来，把一张表格往他眼前一晃，低沉地喝了声，填了！
于是他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一张桌子旁。那张桌子旁边已经站了好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少年，他看到那个只有一簇金毛竖在脑袋中间的家伙，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公鸡。公鸡就公鸡吧，他想着，反正站在公鸡旁边也不碍什么事。
刚才那个给他表格的年轻民警还站在那里，直瞪瞪地看着他，他不由地一阵心虚，赶紧在桌子上找笔。一个身着黑色皮夹克的少年填完了表，把笔往桌子上一扔，径自走开了。他急忙抓过笔，一字一画地开始往表格里填写。
金大山，男，23岁，汉族。文化程度，高中。政治面貌，群众。填到这里的时候，大山犹豫了一下，他记得他是入过团的，可他吃不准退团的时间。政治面貌的高低会影响到他在派出所的待遇，他仔细想了想，终于刷刷两下把群众二字划了个七零八落，正正经经地在旁边写上，团员。似乎不够，又在团员之前加上共青二字。填完，咧开嘴，笑了。
他这不经意的一笑，正巧被站在一旁的那个制服青年看到了。这个制服青年叫韩少民，刚到这个派出所不久，期间被几个老警痞欺负了好几次，心中早已经怒火中烧，可是对着领导上司无从发作。他第一眼看到金大山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他从警校毕业的时间不长，接触的社会人员也不多，于是认定金大山是某个惯犯一类的家伙，想要借机整整他，顺便发泄一下长久以来压制的怒火。金大山这一笑，彻底把他的火气给勾上来了，他低声咳嗽了一声，冲着他叫，喂，你，动作快点！犯了事还敢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边说边用力敲打了一下他的头。金大山一时间手足无措，呆呆的愣在那里，眼睛盯着表格不敢出气。任凭韩少民一下一下敲他的头。
金大山在后来的时间里心思全无，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填完那张表格的，他按照民警的要求，在违法乱纪一栏里填上了：故意殴打梁思浩，因为所运送纯净水被打坏。然后按照民警的吩咐，蹲到了一个角落里。
这个时候的金大山已经慢慢从刚才的惊愕中缓过劲来，他觉得那个青年民警的样子很眼熟，敲打他脑袋时候说话的神态也很熟悉，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金大山不是一个笨蛋，他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很不好，因为一桶净水而打伤人本来就没什么理，这个青年警察似乎还有意要找他出气。他觉得这个警察眼熟，那就一定眼熟，金大山高中毕业以后混了好多地方，发过传单，跑过搬运，也确实有段时间无所事事过，可是他胆子小，和生人也不好意思多说话，所以并没有在社会上犯过事。他只是自管自的走走停停，看到自己有可能出上力的工作，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要上去询问。那个时候大山已经不能从父母那里拿到什么钱了，他得凭自己的本事挣钱，可他平静懦弱的外表下总有那么一丝狂燥的血液在流动。不论干什么事情，总会因为他一些意外的疏忽而发生重大错误。
比如在发传单的时候被人发现将一摞传单塞在了垃圾桶里，在搬运的时候将一个电视机失手摔坏。这些错误原本都还是有挽救余地的，可每每这些时候，大山那丝狂燥的血液就沸腾起来。他声称把传单塞进垃圾桶的是一个恶作剧的少年，那个少年从他手里拿走了一摞传单，说是帮他发。他认为自己的理由充分，不堪忍受负责人这种在人格上的侮辱，甚至，与传单分发的负责人当街吵了起来。一个怒之下，甩手走人，并决定再也不做这种浪费时间且毫无意义的工作。
他转身大摇大摆的走远时，显得意气奋发，甚至觉得自己据理力争是一种伟大。他并没有想到几个小时以后他就蜷缩在家门口一个墙角处懊恼不已——他害怕自己老父亲的责骂，他觉得丢掉这份父亲给他介绍的活比在高考中失利更让他抬不起头，他后悔的想着，20元一天加一顿午饭至少能让他在父亲面前挺直腰板，而现在呢？父亲一定更加确信他是一个难以在社会上立足的人。直到傍晚，他还是不敢回家，他想找个地方大吃一顿，翻遍了身上的每个口袋，只摸出了20块钱。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才鼓起勇气走进了家门。他决定不把丢了工作的事情告诉父亲，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明天找到一份新工作。怎么说也是高中毕业的，还有力气，总比那些山里出来的民工强些。他这么想着，那一天也就相安无事。
这件事发生在金大山20岁那年，也就是他第二次高考失利后的一年。就在那一年里，他决心不再考什么狗屁大学，依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给自己找个位置。同样是在那一年里，他因为一个小小的事故，丢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而那份工作，他也只是做了一个多月。
不得不说，上天在某种程度上依旧眷顾着金大山。在他丢掉第一份工作的隔天，他就在一个老同学的搬运公司里找了一份差使。说得更加直接一点，就是成为了一个搬运工。
有个民警叫金大山去旁边蹲着，他就乖乖照做了。不论如何他也不敢违抗警察的命令，更何况事实是他比较无理——他仅仅因为一桶纯净水就把那个砸坏水桶的少年打的鼻青脸肿的，而他自己则一点事也没有。他看着自己黝黑的手臂鼓出一块块坚实的肌肉，顿时有了一种恃强凌弱的感觉。他以前从没打过架，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打，但仅有的一次成果对他来说就显得太过严重了。他抬头朝外面张望了一眼，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而他蹲在一群染着各种颜色头发的少年中间，非常突兀。
派出所门口时不时地进来几个泪流满面或怒目圆睁的中年男女，这些应该都是这群蛊惑小子的父母吧，他想着。可他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是，这群蹲在他周围的男孩子们，这群原本在大街上凶神恶煞般打斗的男孩子们，竟然都未慢18岁。他们一个个被民警叫走，在声嘶力竭的哀嚎和震若雷鸣般的训斥之后，都跟着父母们走出了派出所。看来，他们是没事了。
金大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中年失意的干部，在厂子里奋斗了几十年，眼睁睁的就看年轻人把他的位子给坐了去，他的父亲对他说话从来都是命令的口吻。只是在近几年——也就是他高考失利后这几年，变得沉默寡言了。他耐着性子参加了两次高考，可分数却和他想象的相距甚远。他的成绩一直不算坏，和他同级的不少同学还都上了大学的本科。可是他偏偏就什么都考不上。完完全全的栽在分数上面了。他觉得即使上了大学还要被分数牵着鼻子走，于是索性作罢，找起了工作。这段日子里，父亲的态度一直都很平和，说是平和，不如说是不闻不问。父亲最后一次对他训话的时候，沉痛的说，我看你就不是一个能在社会上立足的人。那感觉，就像是给一个死刑犯判刑那样，说不出的悲凉。
当金大山还在同学的搬运公司里做工的时候，他的心境还是不错的。他的初中同学在他最为难的时候收留了他，给他每个月800元，工作时间还有伙食。为此，他在父亲面前着实得意了一阵。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要趁这段时间学点东西：那个时候中央电视台经常播各种民营企业的名人访谈，里面个个都是白手起家的，这些节目给了大山很强的信心。他觉得搬运公司不错，营运不难，赚钱也有保障，大部分的客户都是临时性的，是那种搬家的居民。公司里有两辆卡车，都是他同学自己筹钱买来的，东风的5吨车。给一般老百姓搬搬家，那是绰绰有余了。
那个时候的大山，已经领着几个人和一辆车自己开工了。经过了几个月的熟悉，他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比这群有头无脑的民工强。至少，他知道东西如何在卡车上堆放更加稳当，也更加整齐。
他偷偷计算着各种开支和收入，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开办一家这样的公司。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比发传单有意义多了。传单是永远也发不完的，这家公司发完了，另外一家公司的传单又来了，几个人要定时赶往规定的区域，在规定的路段分发传单。没人管他们去的地方是否有那么多人来接收他们发出去的传单。而通常来说，他自己也是很少看那些奇怪的传单的。虽然他现在和往常一样，依旧每天中午吃一客五块钱的盒饭，毕竟前景是美好的，一个高中毕业的人，总比中专毕业的强上那么一些。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工人面前不在称呼自己的同学为老板，而是说，我那个同学。
金大山蹲在派出所里孤零零的愣神，想到了很多事情。从他那老迈的不在有生气的父亲，到那个让他打理东西滚蛋的同学。他至今还有些怨恨那个初中同学，因为他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让他彻底的没有了希望，然后在各种兼职小工的援济下，无所事事了一年多。发生事故的那天，是拿工钱的日子，也正巧是他父亲的生日。
那天他们照例去一个小区帮人搬家，他满心希望的想着收工后去买个礼物送给父亲，让他也开心一下，这个时候，他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吃住都不用多花钱，每个月800元已经足够他自己开销了——他原本也并不怎么会花钱。金大山对那天的记忆非常深刻，清楚地记得自己满不在乎的抱起一个29寸的大电视，然后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走了三层楼梯。那个时候他已经双臂发麻，汗流浃背，可仅有一层的距离让他觉得没有必要为此休息。他大步流星，一次两级台阶，在离地面还有4、5级台阶的时候，一脚踩空，一个跟头翻滚下来。他怀里的那个彩电，也跟着一起滚了下来。受到了这样的惊动，那几个忙着搬运的小工都惊惶失措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埋怨、不知所措。自从21世纪来临后，彩电的价格就一路飞降，算不上一件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但这笔钱依旧可以让这群生活在体力时代的工人们惊慌上好一阵。金大山不紧不慢的把电视机放平，仔细检查了四周，发现没有明显的痕迹。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保护电视机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认为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扯平了。他自顾自的把电视机放好，没有理会那群民工的眼色。
但那电视机终究还是坏了，为此，那个客户找上了门，要求赔偿。可是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的情况下，这件事最后被大山的同学打发了，不了了之。金大山因为那个高兴的夜晚而记住了白天发生的事，可他并没有多想。直到几天以后，他的同学找到了他。
金大山有些错愕，问道，什么事？你是不是摔了人家的电视机？是的，但肯定没摔坏，我用身体给挡住了。大山一点也不在意的回答。那你就是摔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啊？！金大山的同学突然开火。那你还要我怎么样啊？我自己身上也有伤，你自己看啊！金大山顿时也有些忍不住。
最后，金大山拿了东西，彻底走人。他一直都不知道，他走后，几个民工为了谁来当小组队长争得灰头土脸，而他那个老同学不得不重新找了一个对指挥和交涉稍有经验的人来顶替他的班。他从此不在叫那个同学为，我的同学。而是，那个没良心的。
金大山抬起头，看见派出所外面的天完全黑了。派出所里面的两盏日光灯还在噗哧噗哧的闪烁着，他周围只剩下2个少年。那个金毛的公鸡正在翘首等待他的监护人，而坐在里面桌子旁边的，是那个被称为梁思浩的少年。梁思浩眼神凶恶的看着大山，仿佛已经在脑子里把他扒皮抽经了好几遍。有两个民警正在整理刚才收到的好几份表格，对某个人的表格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正是刚才打算整大山的那个青年民警。
大山蹲在那里已经好几个小时，双腿彻底的麻木了。要纯净水的那家人应该已经打电话叫新的了，他想着。回去以后该如何交差呢？他脑子里此时开始筹划如何应付供水站的那帮人，如何才能让这份不算辛苦也不轻松的工作不再丢了。
这个时候的大山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年轻民警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你叫金大山？
是的，警官我错了，我不该打人。要不是他惹到我，我也不会……
大山边说边抬起头，发现那个民警正满目狐疑的打量着他。大山张着的最顿时停住了，他好像突然回忆起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大山，我是小民啊，这么多年没见了，刚才真不好意思啊。边说，韩少民边嘿嘿的傻笑了两声。这时金大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少年时期最相好的伙伴。他就这么愣，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不算洁白的牙齿。良久，他回应了声，哦，是小民啊，好多年没见了。
就在他俩蹲在角落里相认的这茬，派出所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那个金毛的公鸡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你好，我是来领孩子的，我的孩子怎么了？被打成这样？微胖的中年人首先发话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名片盒，恭敬地递上一张名片。那个中年民警随手接过来一看，便又交还给他。哦，原来是兴皇的副总经理，你的儿子在那儿呢。说着，他指了指坐在靠屋子内侧的那个男孩子。小家伙胆子不小呀，找了几个小流氓打群架，自己就这操性。
金大山这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听到了这个中年人的身份，知道自己惹不起，只好慢吞吞的走了过来。嗯……，对不起，你儿子是我打伤的，他们打架的时候砸坏了我一个纯净水瓶子，我一时……
中年人抬头看了大山一眼，目光像刀锋一样，扫的大山浑身一颤。你和我的律师说吧，这个事我不管了。仿佛是很随意的一句话，金大山听起来却如雷轰顶。那个略现清瘦的中年人看都不看金大山，走向那个金毛的公鸡，“啪！”的一声，抽了那个孩子一耳光。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低沉的怒吼，畜牲！
韩少民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说话了，没想到啊，律师的儿子是这样的……，话还没说完，被那个律师一瞪，把什么又都吞回肚子里。
大山惶惶地看着眼前一切，觉得好笑又真实。可他自己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想到了那个男孩子恶狼般的眼神，那个经理如刀锋般的目光，还有那个律师雷厉风行的态度，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中年民警看了一眼那两个中年人，又看了一眼大山，还有大山身后的韩少民，清了一下喉咙。那么……，我们再来重新听一下事情的经过吧，你，你叫金大山是吧？你来说说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
辰非
2004-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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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来自火星。
2004-06-15 02:14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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