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PARK

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少——这城市里没几座公园，仅有的也在紧锣密鼓的城市建设中尴尬地沉默，或者终至于悄悄消失，或者被各种名目的KTV茶楼溜冰场网吧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招牌，最后公园的名号也混入这些招牌当中，坚守着最后的据点--一小片草坪，一两架秋千跷跷板，一座英雄人物雕塑，等待着几十年来每天都来这里散步、做广播操的老朋友，直到他们最后都化为尘土，于是管理公园各个角落的老年妇女老年妇男们，领取了最后的工资后咕咕哝哝离开了这里。或许这里曾是神圣的地方，少先队员们每年清明在烈士像前严肃地敬上花圈和队礼，人们经过烈士像都会下意识地噤声；或许这里曾经有年轻人，随录音机唱着七十年代人眼里"朝气蓬勃"的歌，在入夜的公园里拨响吉他。而现在的那些老年妇女妇男们，或许那时候是以大哥大姐的身份微笑着默许孩子们的胡闹，目送一对又一对恋人从这公园里走进又走出。但是孩子们胡闹得越来越过分--叼着香烟的小学生在玩KOF，咋咋呼呼拍击着按键同时发出持续的炫耀性的叫骂声；溜冰场里玩极限运动的少年剃着稀奇古怪的头，拿着气枪四处比划。从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老教师，今天到公园来的时候，却拿着手机跟家长为上门单独辅导而讨价还价；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的老工人，最近没看到他的身影，听说是因为练法轮功，被公安机关隔离了。他们看得心惊肉跳，每天工作的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落伍了？是不是也暗暗地反过人类反过社会？他们终于厌倦了，终于妥协了，什么都不再过问。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每天的蔬菜肉类行情，每天数小时漠然的站立，还有时子女们孝心大发，带着孙辈来看望他们。于是他们有了白发，也有了笑容。

A.T.见过本市所有被霓虹覆盖的公园。有个在其中央的草坪上放养了许多白鸽，同时出售喂鸽子用的鸟食，一元一袋。A.T.买了一包，放置在手上，等群鸽来啄食。等到那些羽毛污脏的"白鸽"飞近时，A.T.兴味索然的发现那并不是千里传书的信鸽，却是任人宰割的肉鸽。臃肿的体形使A.T.感到被戏弄了，丢下鸟食，走出了草坪。在草蔓延的边缘，他看到一位老人在群鸽热情的包围中不知所措地抖索着。

而这里却是名副其实的公园。这里是会引起人们向往和惧怕的地方--因为它安静，但是并不安宁。缺乏修剪的草丛里随时都会爬出一条四脚蛇。那荡得正欢的秋千，看起来歪歪斜斜，很让人为坐在上面笑着的孩子担心，但它摇摆了很长时间却又安然无恙。空地中央孤零零的树上深深的刻着已被书写者遗忘的纪念文字，偶尔也有真真假假的爱情宣言，讲述着湮没的激情。这一条的日期刻的是"90年5月16日"，名字和系别标志着这两个紧贴在一起的名字属于一对大学里的爱侣。那时幸福的微笑，现在已被时间过滤。当他们再次看到自己过去的文字，剩下的只是一声苦笑和徒劳的回忆--当他们在彼此的婚姻中，一天又一天梦着，醒来，又再度睡去，并不久远的过去似乎也成了梦的一部分，在记忆里众多的印象中浮沉。

中央的一片空地努力地诠释着公园的定义，而树林和草丛密谋着，正包围这里。在树林和草丛之外，东面有一个小湖，北面是海拔并不高的丘陵。山和湖叫什么，A.T.已经忘却了，只是记得小学时春游曾到过这里。老师们一边摆好牌局，一边不忘警告他们：不准上山，不准去湖边，更不准划船、游泳！但A.T.还是去了湖边，一个人去的。看见的东西是绿水蓝天。很静，静到A.T.不敢动弹的程度；也很空旷，阳光就像今天一样耀目，直直地从他的眼刺入他的心。他躺倒在湖边，那里没有一棵树，只是无边的高草，没有作为柳三变题材的资格，但是A.T.觉得很美，美得他几乎要流泪。他伸展着四肢，想象自己正在死去。死亡的意念像贝多芬的《田园》一样架构出庞大而和煦的美丽。湖面上，破旧的小舟载着遥远的喧哗和嬉闹。 他躺在湖岸上，作与往昔一样的想象。闭上眼睛，刚一动念却有太多的联想蜂拥而至。

他想到阿尔图·兰波： "他安详地睡在阳光下，用手捂着心窝/右肋上有两个红色的弹洞"

想到瓦特·惠特曼： "死，真的，这些草叶与你意蕴相同"

想到约翰·济慈： "在众多沉思的诗中温柔的呼唤死亡的名字"

然而这些死者的诗句此时却使他烦躁起来，他抓住身边的草用力拉扯着，将它们拉断，或连根拔起。手被草的刃面划破了，血液随着他疯狂的汗水一同渗入泥土。疼痛在血涌出很久之后才到来，混着汗水留下的盐分，在绿色植物汁液的浸染中不断加剧，又慢慢平息。

他终于累了，在当空照耀的正午骄阳下站起身来。刚才坐在秋千上的黑孩子，现在蹲在不远处的不毛之地上，手里拿着两片树叶揉搓着，嘴里叽叽咕咕唱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歌。 孩子的影子蜷成一团卷在他身下，瘦弱的身体挂着宽大的蓝白条纹衣服，在阳光的簇拥中更显得孤单、古怪，然而他并没有注意旁人，只是用手将地上温暖的细沙拢成了一个小小的沙堆。他的手已是黑灰色，因为经常摩擦着沙子而在手指根部起了一层薄茧。黑色的赤脚很直接地踩着炙热的沙地，想必带着点奇妙的刺痛。

A.T.专注地看着，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