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新娘
我十九岁了还抱着绒布熊睡觉。我穿着外婆做的睡裙仰面躺在我的硬板床上，睁大眼睛，面对
着黑暗。我感觉到了风，一丝一丝地穿梭过去。风是透明的。夜是蓝色的。
夜是蓝色的。家明说夜是蓝色的。
我们在一起两年，家明送给我两个绒布熊。每年的圣诞节，家明在清晨的时候敲我的窗子。当我打开窗的时候会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熊迎面抱住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和我亲爱的小熊一起睡觉。
从十四岁的那个冬天起，我成为一个需要在绒布熊陪伴下才能入睡的女孩。
除了绒布熊，能让我安然入眠的还有家明的手。夜里冰凉的风在屋子里穿梭不息。家明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我的脸上。
夜是蓝色的。夜是蓝色的。
家明一边抚摸我的眼睛，一边说。夜是蓝色的。这句话美得像一首诗。
我想家明可以成为一个诗人，如果他愿意的话。
十三岁的冬天，随家明一起进入我的屋子的还有一架唱机。我无法知道那是一架多么旧的唱机；并且我一直在怀疑那张唱片是否从来就是空的。因为我从不曾听到过它们带来的任何音乐。它们只会发出一种嘶啦嘶啦的机械运转的声音。我的指尖轻轻地触到快速旋转着片子，声音会变得异常尖利。后来，在家明离开后的年复一年中我和我自己重复地玩这个游戏。从中我似乎听到了某种从命运的轴心发出的声响。它在说：夜是蓝色的。夜是蓝色的。
天气温暖的下午，家明带我到小镇的街巷里散步。他的温暖的手掌会一直牵着我的手，一刻不放。他给我讲五颜六色的世界。红色的冰糖葫芦和雪白的棉花糖，还有六婶家最鲜艳的被单。
是的，我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十三岁的圣诞节，一场大火从天而降。我在那场劫难中失去了视力和我的父亲母亲。外婆说是邻家一个调皮的男孩子失手纵的火，不过他自己在大火中也曛坏了眼睛，而且他是个孤儿。冤孽啊！说到那场大火，外婆的眼泪和感慨都会无法节制。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已经是一个不会流泪不会感慨的女孩。
我问家明，那我的小熊是什么颜色的。家明想一下说是咖啡色的。啊！多么漂亮。我说。如果我也可以亲眼看见……
疯子！疯子！哈哈哈……一群男孩子哄笑着围过来。
他们说谁疯子？不，我不疯子！我不是疯子！我害怕地躲到家明的身后。
家明把我的手握地紧紧的，握得我手指发疼。然后我听到了重物落地发出的钝重的声响，那群男孩子便哄笑着散去。我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但是我突然找不到家明了。家明你在哪里？我说。我的声音听过去像要哭了，但是我已经没有眼泪。我感觉到有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那个人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过我已经冰冷的手。他一声不吭地牵着我走。
我对家明说：长大了我做你的新娘好吗。
家明说：好。
我对家明说：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吗。
家明说：好。
然后家明送我回家。
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外婆一见到家明总是会悻悻地咒骂。她一直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甚至她在咒骂些什么我都从来不曾听懂。终于有一天这些咒骂和我心底的迷惑都将随这个一生悲苦的老人长埋于地下。但那都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家明每次都在这样的咒骂声中默默地离开，一声不吭。我一直担心也许就有那么一次，家明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他走了，那我还是不是他的新娘？我有的时候会思考这个问题。
有一些人是天生的预言家。比如这个在十三岁的一场大火中丧失了视力的女孩。
家明还是走了。在我收到第二个绒布熊的那个冬天，他突然地从我的屋子里消失无踪。像屋檐下的积水一样，太阳出来了，他变成了水气，蒸发在空气里。我有时侯想也许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只是我看不见他。我宁愿相信是这样。
我每天和绒布熊一起睡觉；醒着的时候自己和自己玩唱机的游戏。寒冷的夜晚，我听见风从我的屋子里呼啸而过。但是再也没有人用手覆盖住我的脸，抚摸我受伤的眼睛。我想他也许是嫌弃我了。我是一个盲女孩。我看不见世界。我会带来麻烦。
这样，一年过去了。那年圣诞，我意外地受到了一盒录音带。从来没有人给我寄过礼物。我按下录音机的按钮，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在里面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夜是蓝色的。
他是一个诗人。我一直相信他是一个诗人。
这样，十年过去了。如果生活的内容没有变化，那么十年和一年其实并没有不同。可是如果要等的人没有等到，那么即使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十年和一年其实也是一样的。
我的生活像做梦一样地继续着。如果是梦，那么美梦和恶梦并无区别。外婆死了，她是一个一生悲苦的老人。我终年辗转于医院与诊所之间接受治疗，有一个人愿意承担我的巨额医疗费用。他的名字是陈家明。他是一个富翁。他第一眼见到我时说：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于是我接受了他的帮助，包括他的钱。
我每天躺在柔软的病床上睁大眼睛，面对着黑暗。我的身边摆着两个咖啡色的绒布熊，十盒内容相似的录音磁带，一个小录音机和一架破旧不堪的唱机，当然还包括那张没有任何音乐的唱片。陈家明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小仙女，这些东西已经太破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买新的。比这些好一千倍。我说：陈先生，我相信您的任何一件东西都要比这些昂贵不止一千倍。但是它们都不属于我，我可以接受您的礼物，却无法真正拥有。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
每天晚上我抱着我的小熊，听见录音机里家明的声音，他对我说：夜是蓝色的。夜是蓝色的。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我有时会担心诗人不该重复吟唱同样的东西；可是转念又想也许家明是一个执着的诗人。
有一次我给陈家明听录音机里家明的声音。我对陈家明说：你们有相同的名字。你是一个富翁，但他是一个诗人。他说过要我做他的新娘，这是真的。陈家明在一边沉默了很久，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家明一成不变的声音在重复。夜是蓝色的。夜是蓝色的。这句话美得像一首诗。陈家明在离开前对我说：亲爱的小仙女，你或许是本世纪末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不，这不是奇迹，有人用巨资买回了我的视力。但是我发现家明送我的那两只绒布熊，它们并不是咖啡色的。我不明白家明为什么要对我撒这样的谎。陈家明对我说：我的小仙女，现在你又能看见东西了。我知道仙女并不属于这个尘世，要她留在这里仙女会死，那么就请回到你自己的天国去吧。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并且善良。这是真的。
我按照十四岁之前的记忆找到了小镇里我从前住的屋子，和走过的街。很多房子已经人去楼空。院子里只剩下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动作迟缓地做着事情。我沿街走回去，心里很失望。他是不会再回来了。天色已经暗下来，夜风寒冷。
然后我看见一个坐在墙角的乞丐。衣衫褴褛，眼睛空洞，嘴里喃喃自语。他的面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要为我的新娘买一只绒布熊。
我想起了家明，我的家明此刻又在何处漂泊。是否也在为了给他的新娘买一只绒布熊而奔走？也许她的新娘早已不再是我，他也不再需要买任何绒布熊。
我俯下身去把钱塞进乞丐的手里，我说：这些钱足够买两只绒布熊，快去吧。那个人没有任何反应。但是我僵在了那里。旁边卖凤梨膏的人冲我喊：别理他！这个人疯了。从早到晚坐在这里，只会说一句话。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是的，别人不会懂得，但是我明白。我听见他在说：夜，是蓝色的……夜，是蓝色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是一句诗。只有我才听得懂，因为他是我一个人的诗人。我轻轻地对他说：家明，你的新娘回来了。不需要绒布熊了，不再需要。只要你。他的头终于抬起来，这一刻我才发现那双曾经帮我看世界的眼睛，原来它本身也是瞎的。
一个月以后我实现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想，我成为了家明的新娘。现在我的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需要绒布熊的陪伴。每当夜色降临，我会听着家明对我说：夜是蓝色的。夜是蓝色的。我至今认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一句诗。我相信我的诗人只是睡着了，他一定是在另一个世界吟游。有一天他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他。
人们说我也疯了。也许这是真的。或者正如陈家明所说，我是本世纪末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
（是转载的，我朋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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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见你，热烈地想。
2001-08-30 02:34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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