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在我29岁生日的前后辞去了工作。
我跟我爸说:“想休息一段时间,换个心情,找个新工作。”被他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道上进,不为以后着想,幼稚不负责任,跟我妈一样。
我享受似的听着,一句话也没有顶,我甚至盼望他再多说几句,要是以后听不到了多遗憾,多遗憾啊。
老头真的是老了,以前都没注意。满头的白发拿最好的染发膏都遮不住呢。要是我能活到满头白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尖尖的头发全都白了,一定难看得很,想象不出来呀。
高中的时候,越野说:“等咱们都老了,什么都干不了了,篮球也打不动了,多没意思,还不如早早就死了呢。”
我说:“是啊。”
可是事情真的落在头上,我可以年纪轻轻的死了,却留恋得不行,害怕得不行。
那段时间,我对谁都非常好,非常体贴,也许和我以前的作风有点不同,虽然我自己并没有感觉。但是,朋友常常看着我说:“仙道,最近你变了好多哟。”
越野和他那个准备爱一辈子的女孩分手了,拉我出去喝酒,在酒吧里又勾搭了一个。要在以前,我也会逢场作戏的找上一个,不过现在我变成正直的人了,酒色不沾。把越野吓得直摸我额头。
有的人也许在这种情况下会刻意放纵自己,但作为我,从来没有束缚过自己,到了这种情况下反而要刻意束缚一下了。我想:要保证自己在不接受治疗的情况下,至少活到夏天。
我要亲自把游戏玩到“GAME OVER”。
三月份,我一个人去了神奈川,在那里过了一个月。
我每天都坐在海边钓鱼,每一条钓上的鱼都珍惜的放进桶里,再也不用担心会把湘陵海岸的鱼钓光了,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样倒好,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我把钓到的鱼送到神奈川的同学家里。
人们都记得神奈川过去那个年代有一个叫仙道的头发尖尖的篮球打得很好但待人温和却又说不出的冷漠的男孩,如果我死了的话,不知道他们能记住我几年呢,十年,我希望是十年,不用太长。
人类的记忆绝对可以有这样强大的功能。可是……
记得了,在某个早上,会说:“哟,你记得那个男孩吗?叫仙道的,很年轻就死了的那个……”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人类的悲伤就不会持续那么久,记忆不刻意的留下,但悲伤越来越淡。
我越想越远,我就喜欢想很远的事情,连这样了,也还在想好远的事情。
苏珊每天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陪我。
我说:“在我们结婚之前,还是各自珍惜独处的时间吧。”
她被这句谎言轻易的说服了。
去鱼住学长的寿司店教小孩折纸,和鱼住聊天。
他说:“仙道,你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不坚持,可是感觉你老是在坚持找一样你能坚持的东西。”
他像个哲学家,不了,不能和这种勤于思考的人老在一起,我快死了,不想思考了。像流川那样,仅凭直感生活吧。
我就去找樱木,吃彪悍女孩做的饭。
可是樱木看到我手腕上的表,对着我大声叫嚣,说我抢了天才送给狐狸的表。我告诉他:“今年夏天我就会还给他的。”
他还骂:“臭仙道臭仙道。”
真要命,对着他很容易想起小的时候,万一泪湿衣襟就不好了。
临走的时候,他嘟囔着说:“还以为狐狸要跟你好了呢。”
“你喜欢我们好吗?”我含笑的问他。
他说:“哼。变态!”
我恍惚的笑着,一点都不生气,“怎么会变态呢?我可是会一直一直爱他的。”这种类型的话就叫做誓言,我是从来不信的,从来不屑说的,因为我不能保证它的真实度,现在我就能保证,绝对能。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樱木难得的沉稳的看我半天,看来我是够真诚的,连樱木也信我说的了。
在神奈川故地重游了一遍,四月底回到东京。
我到东大的运动场看台上看新的热血们踢球,像上大学时候一样。
有的时候坐着坐着就开始流鼻血,有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晕过去,可是一直没有人太注意我,大家都忙着踢球,学习,谈恋爱。
在接近夏天的月份,谁也不会去嗅一下死亡的气息。
苏珊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头了,我躲着她,在外面找了间非常小的房子住,一直不回家。
她在一个晚上堵在门口等我。
从我开门到进屋,她紧紧的盯着我看,她不是流川,如果是流川的眼睛的话,我会觉得浑身冰凉,变的透明起来,可是她看着我,我没有感觉。
进屋我放CD给她听,请她跳舞。
她认认真真的对着我说:“仙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最近实在太不对头了?”
她开始总结我几个月以来的动向,列举我不正常的表现,综上所述,她开口问我:“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耐烦起来,不知好歹。
我就仰着脸对她说:“我要死了。”看她一脸类似于狰狞的愕然,我心里恶意的高兴起来,这高兴薄弱死了,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她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彰……”
我立刻开口,把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她说了。包括这种病的遗传性,手术成功率之低等等问题。
最后,我说:“我要死了,不能和你结婚了,真的是件很遗憾的事情。”
她保持着愣愣的表情。瞧,我就是怕这种表情,好像在说:不会吧,仙道你也会这么倒霉。不会的,你骗人的。
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倒霉,我也是人,却偏偏被人捧在高高的位置上,人人都依赖我,认为我永远不会倒下。现在倒也好了,让他们也知道我要走了,知道我也要像个普通人一个很弱的人似的死了。
“去做手术好不好?”
就知道她会说这个,我耸耸肩,说:“行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跳个舞吧。圣诞的时候没有参加PARTY,你不想……”
她迅速打断我,用5分钟不停的快速语气数落我的不争,劝慰我一定要接受治疗等等。
她的声音不绝于耳,让我烦躁异常。
我忽然把手里CD摔在地上,用缓慢的语速的对她说:“做手术也没有用了,你知不知道,我是看着我妈怎么死的,我用不着任何人教我面对这个病的时候该怎么做,我早就知道了。”
她哭了,我不知道原来她对我的感情还可以到为我哭的程度,我心又有点软了,我坐在床上,半天说:“非常抱歉。苏珊。”
她流着眼泪,“你这一辈子,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可真正想要的却总是得不到,你又不要别人可怜你……”
哦,开始替我回忆我的一辈子了,我伸手看看生命线,还挺长的呀,怎么这么就死了呢。还不到三十就有资格说我这一辈子了。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至少住院吧。”她说。
我淡淡的说:“我没有钱,我要留给我老爸……呵呵。”我冲她眨眨眼睛。
“你说什么呢?”她又急了。
我起身拉住她,“算了,放弃我吧。我们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我的事情我会用最好的方式解决的,最好的,相信我。”
她对着我一滴一滴的不停的流眼泪。
六月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美国,很想见见他,说不定是最后一面了,这么煽情的场面这辈子一定得经历一回呀。
在机场我打他留给我的电话,是一个轻柔的女声接的,应该是他的妻子。
再过了20分钟,他开着车出现在机场,我们像电视里的神秘接头般的,我左右看看的确没有人注意,就上了他的车。
他戴着墨镜,看看我,“你怎么来了?”
我咧着嘴笑,“来出差,办点业务。”
“去哪里?”他问。
“这个呀……一时想不出来。”我把窗户摇下,又转头对他说:“不如你给我找个地方吧。”
他愣一愣,然后加大油门。
我吹着口哨,“开得很不错啊。”
出乎意料,他竟然把我带到他家,我见到他的妻子,在电视上看来非常漂亮的女孩在生活中卸了装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只是个子很高,身材苗条,一头的长发披在肩上,她从我一进门就带着笑意的看我。
流川带我去书房。
他问我:“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歪着头盯着他,不说话。
他也回望我,一点都不退缩,但一会儿眉毛紧紧的蹙了起来,眼里露出精光,他走近我,“来度假?”
我把手放在他脸上,“你,可以吗?”
他眼睛一动一动的从我的脸看到脚,最后点了一下头。
我们做游艇出海,我不太敢游泳了,万一在海里犯了病,那就真的英年早逝了,他也不游泳,坐在甲板上让风把他的头发吹成乱草堆。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我身边。
船上有一个古老的CD点唱机,我问他有什么CD,他说不知道。
于是我投了个硬币进去,“好吧,暂且听听它唱什么。”
点唱机质量之差让我们捂起了耳朵,但是有一首很怪异的英文歌曲,词也听不太清楚,大概是: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度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我的爱,
我将起程而去……”
恋爱的代价实在太高,所以我只预备与你共度一夏,我们在美丽温热的夏季相遇相恋,以为拥有了对方就拥有了全世界。所以在失去全世界之前,我要向你道别,在同样美丽的夏日告别。
我转过头对着若有所思的他,学着电影上的话说:“哎,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他果然很不爽的白我一眼。
“不告诉我吗?”我继续问。
“你还没死,我不知道。”他说。
“我死了,你一定会很寂寞的……我的位置别人代替不了的。”我看着他说,他慢慢的转过头。
他的眼睛深处有一个亮点,对我来讲,这个亮点总是不经意的栓住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总是在想,在茫茫人海中,你挑中了他作为你爱情的对象,一定是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留下的印记,看到了吸引你的灵魂。这个发现和看到不需要时间,只是你在偶然间不经意的捕捉。
因为这份不经意,所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就爱上了的。
也许就是因为太珍惜这样的爱,才怕它破灭,消失在琐碎的生活当中。
同性的爱很难被人认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连它的真诚度都会被人怀疑。在外人看来变态的爱实在不能长久。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我们天天相对,日日相处,处处躲避,是否真的会快乐幸福。
我不敢相信“我只要你你只要我这就够了”的话。
我永远都想得很多很远。
如果我活着,我会考虑这些的,但这个时候,我想:倒也好,没有承诺的永远也成了永远,我们会拥有一份绝对忠诚纯粹的爱情,这个,那些活到100岁的老人也不一定会拥有的。毕竟永恒这种东西太难成就,我们所说的永恒其实只不过短短人生百年,但把什么东西承诺上一辈子来,还是觉得太长太长。
我拿我的生命换来永恒,这是不吃亏的买卖。而且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的。
“你怎么了?”他声音非常温柔,和平日里的冷冰冰有极大的区别。
我的心颤了一下,他酝酿暖意的声音好像是久冻的冰山深处透出火山爆发的前兆。我紧紧的抱住他。
人家说,人生道路漫长,有许多丰富多彩的东西在你生命的前方等待着你,可是对于我来说,所有带有生命色彩的东西,已经全部浓缩在我面前了,容我在短暂中选择一下。说不定,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该得到的,还有什么是我该懂得的。
不过,就算千万种选择摆在我面前,我也会义无返顾的选择我怀中的他,至少他是能让我切实的握在手中又能让我如此幸福的。
“哎,你知道郁闷最佳表现形式吗?”
他像过去一样用那双清冷透明的眼睛使劲打量我,皱起了眉毛。
“你脑子里想些什么啊?白痴?”
“叹气。在这里不停的长吁短叹,最简单的一种方式。”我带着寻常的微笑说,“心情沉重,却没有哭的勇气和动力,眼泪在阳光下被蒸发干了。身体中却有种沉重的东西无从发泄,胸腔被压的难受,只好大张开嘴呼气,没有任何快感可言,只是苟延残喘……”
过了很久他开口,“你很爱我?”词不达意的问题。
我笑,“美丽的字眼,我们向来无权拥有……”
“你不问我吗?”
我耸耸肩说:“懒得。”
他动了动嘴角,把两汪清水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阵阵水气从眼中飘散。他颤颤悠悠的凑过来,我颤颤悠悠的吻了他。
我们在海上厮混了一个礼拜,他回球队进行正常训练。
我却被邀请和他妻子见了一面。
她开门见山的说:“你跟他有感情,那是当然,但凭这点爱情撑不过什么日子,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不会干涉,我会去巴黎度假。不过我和他是正常的夫妻,希望你不要有过分的想法……”
她没有说完我已经不耐烦起来,尤其现在我格外珍惜时间。
我简单的说:“心照不宣吧。”
她抿起嘴来,很含蓄的笑,喝了口咖啡,抬头说:“我明天的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荣幸能见到你,以及你太太……”
“这个,难说。会有机会吧。”我转转眼珠,敷衍她。
她说:“你看,有的人就特别奇怪,非常容易寂寞,却很容易习惯寂寞。他好容易找到了解自己寂寞的人却无法拥有,就算拥有了却又怕失去……只要活着一天就在不停的担心……”
“在说我吗?”我直截了当的问。
“你们都一样。”她自以为一针见血。
我淡漠的不再说话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只有我们最精确的懂得。
九,十
我们愉快度过夏天的时候,却发生了件意外,使得快乐不得不提前结束。
我和流川在夜里3点左右出了家门,到人丁稀少的街上溜达。
接下来的情节概括起来就是,飞来横祸,奔驰过一辆超速拐弯的车,俗套的情节在我们身上重演。
我不知道车是否应该撞到他,反正我是踹了他一脚,车很自然的撞到我。这很自然,即便我不踢他,车也一定会撞到我的。
但流川,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一点我想看到的东西。至少我在医院病房里醒来的时候,看到他正看着我,很难分析他目光的化学组成,但产生的化学反应却是显而易见的,整个病房里充满着水蒸气。
他没有哭,但房间里却是湿湿的,好像房间在替他哭。
他对我说:“你的左臂骨折……”
我看到我的左胳膊绑着厚厚的石膏。
他低头吻吻我胳膊上的石膏,石膏发散着很有质感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医院度过,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来看我,我被安排在特护病房。因为自从车祸后,我就不停的呕吐,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我知道是我不争气的头脑的问题。
他要求我去做检查,这个提议让我不得不马上离开。
本来我是打算让他知道我的病情的,让他为他曾经的不珍惜,为他曾经的离开,为他曾经的任性付出代价。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没有意思。我们都快乐过了,何必要一个人内疚呢。
我决定离开的前一天,他坐在我床边喂我吃饭。虽然我的右手可以吃饭,不过他的右手我更喜欢。
我对他说:“以前我有朋友骨折时绑石膏,大家都会在他的石膏上写下祝福,写平日里不好意思说的话。如果我现在在神奈川或者东京,石膏上一定已经写得满满的了,不一定有你的地方。可现在正好在美国,整个石膏都是你的,你写点什么吗?”
他又嫌我无聊,哼了一声。
“你不写可是会后悔的,我这辈子就骨折一回。”我笑着说。
他还是哼我。
我耸耸肩,“那算了。”
我们吃过饭,靠在一起说话。
我的话变的比以前多了,我实在是很想多和他说说话,我的口才那么好,以前没注意发挥过,真是错误。
我们以前打球的时候,我经常迟到。于是提起迟到这个话题。
我告诉他:“一个喜欢迟到的人常常被认为是不在意的人,你相不相信,其实这样的人才是最在意的人。他时时刻刻提醒别人他的存在,他永远造成一种他不在了别人就会怎么样的感觉。在众人等的焦急的时刻出现,自己的价值就真的体现出来,体现在众首期盼中。”我以前就是这样,总是在想别人需要我。
“你知道吗?一个人在和在乎的人约会的时候是很容易的迟到的。因为他会刻意的。坐在家里想:我为什么要去早早等他呢……因为在乎就更怕失去。”
我在说实话,每一句都是实话。
我忘了我们说到什么的时候我就睡着了。
反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阳光灿烂了。他应该去训练了。
我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行李还在他家里。我匆匆办了出院手续,跑到他家把护照和钱都拿上,尽量精简了东西,只背了个书包就去订机票回日本。
我不像他,走的时候会给别人一天的准备时间,他太残忍,他还要看着别人痛苦一天,我不一样,我不会看他痛苦的,看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在飞机上,做了个很遥远的梦,一个黄昏,他来陵南找我一对一,那个时候我们都年轻的不象话,拥有着像全世界一样长远广阔的人生,不由得有些年少轻狂,互不相让。他美丽的眼睛,绚丽的球技,苍白的肌肤,还有还有似曾相识的灵魂。因此这场球好像要打到地老天荒。
然后猛然的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说:“不算吧。消遣寂寞而已……”
带着一额头的汗醒了,我大大的吐了口气,这个最简单的表示最郁闷的方式。却无法挥去心头的沉重和灰色。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引得空中小姐过来看我。
“先生,你脸色很差,没事吧。”一脸的善意。
我摇摇头,继续合眼休息。
“年轻人。”身边的一位老人跟我说话了,“你脸色这么难看,刚才看你睡得很不好,不如我陪你聊聊天吧,再睡下去,你会难受的。”他一口蹩脚的英文。
我应允了,无所谓,难得有人愿意与陌生人沟通。
他是一个法国人,来日本看朋友。他有幸福的家庭,有漂亮的夫人和可爱的小孩。我觉得他是很久没和人沟通过了,和我说了很多很多,我静默的听着。
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问我:“你呢?年轻人,说说你的事。”
我玩世不恭的冲他耸肩,“我?乏善可陈。”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不不,你只是心高气傲。”见我没什么反应,他说:“那说说你的朋友。”
我绞尽了脑汁,最后说:“我没有朋友。”
他大笑起来,“你心高气傲,不屑和我说你的朋友。那么我换个说法,说说你的恋人。”他还调皮的眨眼睛。
轮到我大笑了,“恋人,太多了。不知道说哪个。”
“一定有一个是最在乎的。”
我笑,“的确,不过我不想说。”停顿了一下,“他不算不在乎我,我心高气傲,不想提。”
“是吗?”他处变不惊的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疲倦忽然爬满全身,于是决定睡觉,睡一个不做梦的好觉。
直睡到快到日本了,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年轻的我们互相追赶着打篮球,大口喘气,挥汗如雨,阳光灿烂,他的味道很清淡却很有刺激性。
该下飞机的时候,那个爱说话的老人忽然对我说:“我看他还是很在乎你的。”
???我不明白结论的来源。
他笑着指我左臂石膏下侧的一个角落,“那个篮球运动员很冷漠的……但我没想到哦。”
我顺着他所指看一直被我忽略了的石膏,在我的手轴侧处端正的写着“流川枫,RUKAWA。”
他的作风一向简练,不多说一个字,不多做一件事。甚至在表达温柔的时候也不用温柔的表达方式。
我抚摩着他留下的字迹,抚摩着他在石膏上留下的吻,这一切一切都是他给我的极少的温情,但足够我咀嚼一生的。毕竟我的一生是那么短暂,他给我的再少,也足够了。
下飞机的时候,我在流泪,真的很高兴,还有力气流泪。这是他给我的力量,我感激他。
回到日本,麻烦事情接踵迩来,没想到走了没两个月,好像全日本的朋友都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了。每个人都悲天悯人的看着我,狠不得对着我嚎啕大哭才能一解心中郁闷。我很讨厌这样的生活方式。
越野对我说:“仙道,从来就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从来就没明白过,你从来不去过正常的生活,你老是跟正常人有那么点不同,让人难以把握。”他看我的石膏,“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出去旅游,摔了个骨折回来。头一回吧。这倒好,不枉此生了。”
我马上回答:“没错,就是不枉此生。”
他坐在我身边说:“你知道吗?现在我不相信爱情了。”
我说:“哦,恭喜了。”
他笑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生命,反正无论在什么境况下我都不会放弃生命的。”他想鼓励我,可是苍白无力,在我面前这种对白是苍白无力的。
人人都来劝我治疗,我爸爸老泪纵横的时候,我才真的有点痛心了,我爸他太无辜了,很长寿却总是在送别人。死的人比他幸福的多。
我偶尔吃药,偶尔去医院做放射性治疗。偶尔和苏珊出去吃顿饭,偶尔回家给老爸做顿饭。每天每天重复着,重复听着众口一词的劝说。不断重复着暗夜里的头疼,兴致来了,就爬到窗边看天上稀廖的星星。
苏珊总是来找我,陪我去医院。后来我觉得她烦了,轰她走。她倒是很痛快,她说:“其实我没什么不满意的,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大概有100多天。虽然不长,但在这一百天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快乐,非常的快乐。你是一个光彩夺目的人,认识你和你在一起算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了。等以后我嫁了人活到死了,身上还带着你的光彩,我很高兴,彰,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我们互相祝福了,正式分手了。
她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还不错,一切顺利。
到了冬季,忽然听说,日本国家队集中训练的消息,NBA著名选手流川枫应招回国,参加此次的集训。
冬季他是不会来找我的。他只属意于夏季。
越野来问我想不想见他,我说:“不想。”
他语重心长,“为什么,仙道,何必呢?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要坚持吗?如果你不见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真是可笑的说词。
我慵懒的说:“该说的该做的该结束的一早就完成了,我脑子虽然坏了,但现在还清醒的很,不用你来教我。”
他对我没有办法了。
我一个人住在我的小屋里看盗版VCD,头发有些稀疏,就顶了顶帽子,把酒当水一样的喝,我的酒量一向是很好的,慢饮独酌也可以喝下一瓶。
我偶尔会无法抑制的在想他,坏到的头脑好像现在只剩下这个功能了,经常会想起我们的过去,一点一滴,都把它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来。
不能不说,我是无比的留恋。
因为新年是他的生日,所以之前我给他寄了一张卡片,写着:“生日快乐!”签上自己的名字,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就又添上“我爱你。”写上了却后悔了,这个时间不该再说和爱有关的话题了。但笔迹已经印在卡片上了,就不忍抹去。想了一会儿我把他送给我的那只丑陋的纸鹤放进了信封里。
新年的晚上,外面很热闹,街市挤满抢购打折商品的人,行色匆匆的人群洋溢着快乐的气息。一年的结束,代表一个新的开始,可以把一切痛苦扔在旧年,前面还有整整一年呢,有的是时间。
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圈,自己回家了,把电话线扯掉,手机关掉。这个人人都得到希望的新年,我不想去打扰任何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我没有锁门就坐在床上发愣了,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开灯没有开电视,就只坐在有一圈月光的床上发愣,整个屋子飘着一股悲凉的气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营造这么一种气息,我不是故意的。
但在这种气息中,他来了。
我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来。
我只听见轻轻的推门声,他走进来,他把光都挡在身后,他只是一个黑影,看不清楚表情,或者他没有任何表情。两个发光体慢慢移动至我面前,月光渐渐褪色。他脸色苍白得不像真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看他,再多看他几眼,欣赏他特有的冰冷,特有的明亮,特有的灵魂,一切吸引我的特有,只有他流川枫拥有的特有。
一会儿我轻轻的说:“嗨!生日快乐。”
半晌他还是没有反应,就在我要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忽然他目露凶光,一把扯掉我的帽子,动作很快,让我吓了一跳,他狠狠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很惊异。
他沉着声音问:“你这个混蛋!”
我耸耸肩笑了。骂人的小孩!
他很生气,气什么,气我当初的不辞而别,气我对他的隐瞒,这到也好,说明他是在乎我的。
他的拳头都握起来了,面色越发苍白。
我说:“枫,我死了,你会哭吗?你觉得……”
我话还没说完,他回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你白痴啊!”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眉头皱紧了,眼里是不可置信的愤怒。
你终于知道要失去我了,终于有愤怒激动的一天了,也会痛心疾首了。我的内心应该充满胜利的快感才对,但我很难过,我喘不过气来。
他拿出我寄给他的信,摔在我脸上,“要干脆利落的结束,为什么还要寄这种东西给我!混蛋!!”
他剑拔弩张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了。
我们对视良久,他的眼里充溢了满满的泪水,他硬是眨都不眨一下,不让泪水掉下来,他努力睁着眼睛,目光不曾从我身上移开。
“是他们告诉你的?”我说。
他不回答,与我僵持着,倔强的输送着愤怒的目光,却仍不肯让眼中的水落下。也许是隐忍的关系,他全身颤抖的厉害,他的喘息声在黑暗的沉默中非常明显。我站起来,把他搂进怀里,想平息他的颤抖。
很紧很紧的拥抱。
我对他说:“枫。以前在东大上学的时候,旁边有一所高中,那里的高中生都非常喜欢打篮球。那里面有一个小男孩很像过去的你,个子高皮肤白又喜欢耍酷,也留着一头刘海,很黑很亮。他骑一辆单车上下学。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我开着车跟在他后面很久,一直跟到了他家,才看出那根本不是你。我很失望,其实我知道那个时候你在美国,根本不可能回来,可是看见他我还是不自觉的跟过去了。等发现不是你的时候,我已经迷了路,把车开到一个死角,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天我在外面绕到晚上10点才回去的。从来我就很害怕迷失的感觉,你却总是让我迷失……现在好了,我不用再迷失下去,我不用再寻觅你等待你了……”说到这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冰凉起来,有滴滴液体落在上面。我就不再说话了。
我们相拥着,他的手也搂紧我。冰凉的液体源源不觉的落在我的脖颈上。他流泪,尤其他为我流泪的样子一直是我想要看到的,可是今天,我却不忍心看了,我只让他靠在我肩上,只感受他悲伤的眼泪。
“我不想你死。”以为这世上不再有声音的时候,他却出声了。
我也把冰凉的液体撒在他脖子上。
他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来对准我的眼睛。他满脸的泪痕,眼睛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倔强。
“那也没办法。”我笑。
我又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要我死呢?如果我从你生命里消失那也是我的选择,这是你说的,我记得。”
看他没有答案,我很潇洒的微笑:“你是不相信永远的人。可你却想要个永远的爱情,而我真的就是给你永远的那个人。我这一辈子不会再爱除了你以外的人了,到临死的那一天,我脑子里想的也都是你,都是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我会微笑着死去,那是因为我脑子里只有你。”我看见他泪水一滴一滴晶莹的滴落,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爱你极深,是因为我把本来时间很长的爱浓缩到短时间里了,永远永远也不会淡化了。一直到我死都不会淡化了。这是真爱,你一直想要的永远的真爱……我给你……”
“我现在不想要了。”他打断我。
我哈哈的笑,“你一会儿一个主意啊,枫,你执著想要拥有的东西,真的到了手里,你又不要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买来的东西就不能退货了……”
我也说不下去了,笑容虚弱的撑不住了。只能不停的流眼泪。
要是有可能的话,还是让我活到白发苍苍的,让我们裹在一起,成天对着生厌,吵架,吻着他的满脸皱纹入睡。有可能的话,还是这样的好,或者我们在40岁的时候就不再相爱了,我讨厌这个流川枫了,我们义无返顾的分手,谁也不再惦念谁了。这样多好。
人总是想得不到的事情。
我记得每一次结束都是他说了算,这次也轮到我了。从一开始我就准备做那个主导局面的人。现在做到这个人了,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你知道吗?从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个太过要求完美太过执拗的人。你打篮球的时候总是想着如何打败对方,如何更加精进自己的技术,唯一的目的就是胜利。你想要一切都完美,爱情也要完美到专一永恒的地步,但当一切都完美无缺的时候,你又后悔了,你觉得原来你想要的并不如此,你想起来了,其实体味的过程是愉悦实在的,无法拥有这些过程,那个结果变得不再重要了。可即使你明白了也没有用,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就是要死了,没人再陪你打球陪你过夏天了。很遗憾。”
“我只希望在你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我,你还会不由自主的笑笑。我留给你的都是最最真挚宝贵的……”
他忍无可忍了,“我不要。”
我怜惜的看着他苦笑,“那你要什么?还想要什么呢?我倒听听看。”
他缓慢认真的开口:“去做手术。”
我“噗嗤”笑了出来,“没点新鲜感啊。”
他眼里闪着耀眼的光,“你不肯为我活下去,怎么会是真心爱我的?”
长久长久的没有声息……我动摇了。他竟然会这样说,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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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祖国会为我而骄傲!!
2003-07-13 09:15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