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那张著名的电影原声大碟来追溯《Nature Born Killers》的迷离暴烈，是去
年夏天汗与酒浸泡着的最美好的经验之一；而当夜色来临，爬上和朋友寄住的肮脏宿舍
楼，与一只孤独的蚊子共享《Lost Highway》的诡异极端并挑战自己惊恐的听觉，则是
这美好的另外一半。是的，美好源自发现的喜悦，源自对自我的震惊，或者偶然置身于
世界的内部，感到暧昧可疑的无尽晕眩……

　　当Leonard Cohen打着呼噜的鼻音响起，我会立刻进入角色，期待一个漫长未知的
旅程，或者就像这不紧不慢的序曲的名字那样，“Waiting For The Miracle”，等待
奇迹到来。诗人Cohen有预言家的傲慢和迟缓，这正好被业余的哲学家Oliver Stone所
用，在他1994年饱受争议的《Nature Born Killers》中充当了最初的字幕伴音。看过
这电影的，会知道在接下来的荡笑开始之时，有一对健康、毒辣的男女在路边餐馆里大
开杀戒，《启示录》般的期待在半分钟之内变成了对血腥的目击、对暴力的欣赏，一首
朋克怒吼带来的热血澎湃——一柄慢动作的匕首击破玻璃，直插向无辜者的心脏——一
队地下女朋克L7从脏话中燃烧出亢奋的歌声（唤作“Shitlist”）——这不是银幕上的
罪行，而是我们乐于享用的快感。

　　在接下来的聆听中，会有各式摇滚乐和神秘高拔的歌曲轮番出现，但那些期待着从
轰鸣到轰鸣、从过瘾到过瘾的摇滚预科班学员将会感到些许失望，这部叛逆电影的音乐
制作人，九寸钉乐队的灵魂人物Trent Reznor将自家的工业怒吼暂且收起，在每一首可
以加热鲜血的作品之间都悄悄铺陈了心伤的民谣或者无望的迷幻之音。从Bob
Dylan1952年的“You Belong To Me”到Barry Adamson的钢琴/合成器小品，它们在
Trent Reznor本人机械、分裂乃至绝望的重击之下变得愈加柔韧，其中深意直逼内心的
隐秘角落。这一切可以让竖着耳朵摇头晃脑的我等重温Oliver Stone大叔的入世哲
学——用血腥、暴乱、疯狂、卡通、情景喜剧片断、MTV和电影实验、社会学和人性、
反讽与正剧、罪恶与爱情甚至命运以及Quentin Tarantino的剧本共同搅拌而出，不惜
被观众起诉“歌颂暴力”，以便恶毒攻击文明的异化和体制的无耻。以反思越战出名的
大导演这一次达到了他勇气的颠峰，因为在我看来，他这一次向主流文化的捣乱并非依
赖影片中失控的疯狂，而是真的托了温情的福——他分明就是在美化杀人狂内心的纯真
啊！请相信在屠戳之旅中难分难舍的爱情吧，那些舒缓的拥吻、飘动的纱巾和风，还有
印地安老人带来的梦幻……

　27个配乐作品被从时代的角落里翻检而出，经过剪辑、拼贴、重新混音或合二为
一，变成了连续完整的新作品，它是暴躁者和情圣共享的声响叙事诗，讲解着我们时代
的疯狂——它来自文明的压抑、扭曲，它奔向心灵的崩溃或顿悟。与之对应的电影则设
下了太多的陷井，从开头的杀人作乐，到美好月色下的柔情，这一对男女已经让人不知
该爱还是该恨，夸张的插叙则告诉我们这女子有一个强奸她的父亲，在一见钟情并偷车
兜风之后，她迷人的男朋友被恶父送进了牢房，然后呢？有情人终于相见，残忍、兴高
采烈地杀死了父母然后驶上666号公路，在一路杀死48个警察和平民之后成为全美国的
明星，在电视上，成群的崇拜者将他们与James Dean和Jim Morrison相提并论！他们的
爱情小有波澜而又密不可分，误杀印地安老人之后他们终于落入法网。经历一年的苦苦
思念——当然，还顺便干掉5个犯人、3名警察——在连环杀手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直接采
访中，这同样拥有不幸童年的男子发表了与让-保尔·萨特、米歇尔·福柯一脉相承的
演说并导致看电视的众犯人发起暴动。无耻的媒体人也发生了灵魂的暴动，他被出名和
自由这两股毒火焚烧，颠狂，然后与杀人狂爱侣并肩杀出重围并被后者认真地处决。在
最后的镜头中，刽子手已经儿女绕膝、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体制中的每一个角色都被
揭露出了异化：权力的三个分型中，道德是乱伦、粗鲁和专制的父亲，国家是神经质的
监狱长和制造仇恨的色狼警察，社会是以贩卖罪恶与谎言来致富的新闻界。反倒是体制
的对面，一对与爱情、死亡、欲望、本能和命运同在的魔鬼变成了哲学家的宠儿。

　　在杀人狂沿途猎杀和监狱暴动的场景中，两首来自Womad厂牌的部落歌声响彻云
霄，仿佛可以引领迷惘的我们远离痛苦。但这并不可能，正如Trent Reznor被压抑的声
音所唱：“I just want something I can never have。”那歌声潮湿而音乐阴冷，其
时，电子音效猛烈摇晃着，气若游丝的钢琴反复着，城市的夜色在烟与光的飘逝中毫无
轮廊可言……迷惘同样可以从Russel Means的召魂曲猛然跃向1965年Hollywood
Persuaders的“Drums A Go-go”，舞蹈得热情无忧；Rap大侠Dr.Dre会随监狱镜头来一
首关于黑人权利的Hip-hop；不过，这远不如Leonard Cohen在血腥镜头的最后阶段哦咏
的“The Future”那样彻底，因为后者的歌声在影片结尾处出现，只是为了傲慢地证明
社会或心灵的无序、混浊和关于未来的悲观展望。

　将Oliver Stone的666号公路抽象出来，我们又或可驰上另一道真正绝对的、彻底
的时代之旅。如果说《Nature Born Killers》多少有点后现代主义社会理论与后现代
电影的尝试，那么《Wild Heart》的导演David Lynch在1996年掷出的诡异之作《Lost
Highway》则成心借用现代主义手法来摧毁现代性问题的论坛、战场或乐园，甚至颠覆
了电影本身的概念。

　　一位次中音萨克斯手Fred(他玩的是刺耳的自由爵士）和妻子Renee接连收到神秘
的录像带，摄有二人房中秘事，在他发现自己杀了Renee后，时空开始错位，Fred变成
了Peter!就在头痛之后，牢房里没了可怜的乐师，换了无缘无故的修车小伙——该
Peter好像患了失忆症，出狱回家、一无所知，然后再与黑社会老大Eddy的小蜜Alice勾
搭起来。小蜜自然是Renee的复制者了（演员都没换啊），她教唆小伙子干掉皮条客
Andy，劫款而逃，在沙漠中做完爱就无端消逝，Peter又变成了Fred。老小伙于是被没
有眉毛、手持摄像机的妖人追赶，去杀死Eddy，驾车狂奔……一万条谜语也抵不过
David Lynch的诡计，您根本别打算看懂它。

　　这所谓的电影在将逻辑和故事狠狠戏弄，甚至羞辱了各国的奥斯卡追星族，它无法
在情节上自圆其说，它充斥着廉价而过时的象征手法、庸俗的神秘主义、极端的视像艺
术元素，它的人物全是符号而色彩刺眼镜头单调。更加令我迷醉的，则是音乐制作人也
由Trent Reznor出任。好啊，还有谁比他更爱这时代内部的机械、冰冷和压抑？还有谁
比他更欣赏那肉体上不死的迷惘、苦痛和恐慌？与热闹的《Nature Born Killers》相
比，疯狂不见了，恐惧出现了，23首配乐作品中，有11首由Angelo Badalament和Barry
Adamson两位爵士老朽主刀，忽而弦乐，忽而Hip-hop，果然老辣阴沉、悲惨致命。必不
可少的工业铁轮也会按时驰过，除了Trent及其九寸钉外，还有打着嘟噜的德国恶人
Rammstein和弑神者Marilyn Manson。哼哼哼和轰轰轰之间，有Lou Reed痉挛的歌喉吟
唱“This Magic Moment”——那差不多是本片唯一不摧残观众的时刻，30年前就做了
另类教父的Reed伯伯是伴随美女名车出现在汽车修理厂的，阳光美好。可惜这仍是个圈
套，倘若您回想起666号公路上的杀人狂，大约会忍不住说It's real cool。但在另一
条黑暗中的、车灯只照着黄色分道线的无尽公路上，就再也没有快感可言了，尽管开头
结尾均由时髦的David Bowie演绎“I'm Deranged”的两个版本，但Techno的花招并未
挡住开头的无助和结尾的虚无，节奏的铮然也恰好与钢琴的执著共谱一支永无出路的漂
流夜曲。

　于我国文人而言，漂流必然是星光大海、风雨行囊，Darid Lynch却揪住美式的公
路不放，让车灯孤独地照着，让一次汽车性爱伴随Smashing Pumpkins凄艳唯美的小
调，让工业金属隆隆作响的时候驾车人的脑袋摇得变形，让黑社会分子在飞车斗狠后殴
打良民，也让Trent老兄干脆创作一首“Driver Down”。视觉上频频动用的黑场、特写
和强光强色，正如同听觉上骤起骤息的刺激，实在是当代观众的烈药，心智不全者恐怕
会要因此疯掉。那剧烈的印象只是为了强调命运的不可救药，些许性爱的甜美也只能让
微风吹拂乳房，唤醒虚空的新古典主义歌声和一句“你得不到我”。灵魂不仅无枝可
栖，而且早已陪伴社会陷入僵冷之境，《Nature Born Killers》中用了声学实验者
Diamanda Galas 1956年的“I Put A Spell On You”，而《Lost Highway》中又有
Marilyn Manson翻唱此曲，化妖气为狰狞——你以为这咒语是谁人所施？就让公路、手
枪、摄像机、麻木的表情与无端的祸事、妖人、幻觉一同出现吧，David lynch要说，
世上没有脱离了现实的玄思。

　　要说电影原声大碟，《Lost Hingway》实在比不过《Nature Born Killers》的丰
富多彩，但要论电影，却是前者的单调晦涩抵达了大导演不敢涉足的抽象极致，而前者
偏重的大量噪音声效或无标题器乐也更令唱片店老板头疼。头疼的不只是他，还有我，
没心没肺地服下Oliver Stone的疯狂，然后在David Lynch那里清醒得心碎。这就像
“Driver Down”一曲所示，猛烈摇滚的前半部分必将由无调的萨克斯Solo过渡到凌乱
绝望的钢琴上去，今夏的苦干良夜，我是怎样逃脱了Trent Reznor的杀伤、假装只是个
口味刁钻的爱乐人呢？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坦白地说，我只是两套盗版VCD和两张打
口唱片的拥有者，和数十亿同时代的人一样，我并不能拥有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