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它里面出不来自由

杨波

我们没有自由。 更可耻的是我们也没有渴望为自由杀出路来的热血。 此时此景，自由的不应是音乐，而是人。

若姑且承认"生命存在的第一前提便是自由"这一被公认的命题，那我们也必须承认：中国人的活着，都是伪活着。 在我们存活的这个世界上，自由是需要"前提"的，这个前提是"不妨碍他人自由"，而"他人"的这个"自由"又会有新的前提，即"他人的他人的自由"……这样会形成一个诡辩嘴脸的怪圈，所以我们姑且称我们这个世界的自由是"圈中的自由"。 --即家猪的自由。

以上是被政治课本普遍采用的自由定论：自由以不妨碍他人自由为基本条件。 这是一个可以随便空置、歪曲与杀戮的概念，因为这个概念中的"他人"的裁定直接负责了自由的针对人群、平等性与真实性--而如果裁定权并不属于大众百姓，而属于英明的领袖，属于钢枪和警察，属于编排、印刷、出版前大众百姓绝无商量的余地、而编排、印刷、出版后大众百姓必须去遵从甚而背诵的各类明文，铁令，规矩，法律时，何谈民主？何谈自由？

现代最卑微（亦可能最有效）的自由从社会层面上讲是"言论之自由"，度量它于一个国家、一种社会及格的最低限度为：民众可自由批评当政者、新闻独立、舆论自由、法律中无因其某项言论/某种思想而可治其罪的条文，任何媒体传介皆无被查封之可能。

而在中国呢？竟然公然在电视上为充当文字狱刽子手的雍正正身了！ 有哪个中国少年通读过去年已50周年的《世界人权宣言》？大前年是文化大革命这一万恶耻辱结束20周年，哪本中国刊物真实地批判、详述、清算过这场灾难？游行的数万"未来脊梁"们，你们反轰炸的时候是否很清楚这世界有种恶行叫做种族灭绝？

背自由定义就象背恐龙定义，读鲁迅文章就象读金庸武侠一样的中国少年啊，纯洁而善良的你染着白发、听着朋克、腆着酷毙的脸，开着性的玩笑，走了满满一街，让我从中国驴圈般的今天见到中国驴圈般的明天。

让我们喷血。 纳粹年代，德国工人端起满满的饭碗说："我们至少有吃饭的自由。"他说："希特勒就是德国；希特勒万万岁。"文革年代，自由的尸体被万众一心的挥舞语录者掘出来，搓骨扬灰。

在漫长的历史的大多年份里，自由是罪。 --其罪当诛。 铁镣已长到肉里，长到中国人的DNA中；我找不到几个失去铁腕统治和精神复制后仍能自然自在的中国人。我相信，若把自由猛地塞给长安街上忙碌的谁，他会被即刻吓死。人民除了会勃起民族主义这杆德国人杀犹太人、义和团杀传教士、印尼人杀中国人的假枪，出出连娼妇都找不到的洋相，还能做什么？

--赚钱、打麻将、看VCD、喝酒、唱卡拉OK。 七点了，是洗脑时间，好几亿个爸爸妈妈坐上小板凳，打开开关。 尼采说："与无聊相斗，天神亦输。"当看到詹姆斯.乔伊斯上十亿的尤利西斯如毒蘑菇般蔽日遮天地纷扬而至时，中国人需要怎样的伴奏？

折衷的东西永远长着最有理的嘴脸，如这句话："没有责任的自由是混乱，没有自由的责任是奴役。"而它至少的前提：什么是责任？什么叫自由？又有几个中国人想过一分钟？做过一分钟？

在与野人谈人权之前，先给他们穿上裤子。 如果说音乐是以文化的方式达到启蒙大众人格、从而谋取自由之目的，那么当这音乐的制作者和聆听者皆无人格可言时，音乐与自由是脱节的。

音乐，本来同形形种种的物态一样是生就而自由的，源自天籁，籍以抒情，我们可以想象远古的音乐，表达爱情、志向、哀悼或兴奋，简单到手掌，嗓子，石头与树叶。那时没有五线谱，更没有正襟危坐的钟点钢琴老师。

接着出现金钱，剥削，阶级，国家，军队，法律，独裁，在一切体制化的同时，音乐亦开始分门别类，蒙上政治工具和阶级形态的毛皮。 音乐是自由的致幻剂。这种春花秋月的伎俩被春秋的中国古筝用过，也被60年代的美国吉它用过，显然它在客观上的效果是零，而只是死亡或消于无形。

就象自渎。 音乐更是独裁者的精神愚术、文化血鞭，例如希特勒的瓦格那，例如红太阳的样板戏，例如大北京的摇滚乐。 所谓人类文明，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就是让人类越来越不自由的过程。

越不自由就越文明。 你见不到那些所谓的高雅音乐呆子，穿着怎样的行头，排着怎样的队伍，当五十个提琴手拉一个音并纹丝不差时，这样的场面是音乐的文明还是音乐的悲剧？

为什么我收到一万封讲述其生活如何痛苦、绝望、变态的信却看不到一句对其痛苦、绝望、变态根源之挖掘的文字，而只是承受、没有抗争？ 正如昨天还说李洪志是大佛的群众今天在电视上哭着要与他誓死决裂；昨天控诉战争之万恶的群众今天说李登辉再叫嚣就干他娘的；昨天爸爸挥着小红本把老校长活活打死今天儿子象咬狗的狗一样在电视中一砖头扔进驻华美使馆恨不得立刻为那几位死在席梦思上的"英雄"报仇……

民众思想的空泛奴性与天生的弱者身份是自由最大的天然障碍。 我们不要鲁迅的自由，更不要胡适的自由；我们不要希特勒的自由，更不要斯大林的自由；我们甚至不要尼采的自由，且别提老庄的自由；我们甚至不要盘古的自由，更别提JIM MORRISON的自由--我们要野驴的自由，要苍蝇的自由，要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的自由！ "凡是仅仅由身体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其行为仅仅由它自身决定的东西叫自由"（斯宾诺莎语）。

而不是"一种有用的机器"的自由，而不是"一只受过良好训练的狗"的自由。 自由缘于天生，却被一小撮的独裁者以暴力妨碍、剥夺、杀戮，人们几千年忍受再忍受，习惯再习惯，变成奴才、变成猪狗。

若要自由，先学会停止与拒绝。 物理中说，惯性与质量是成正比的。而惯性普存于一切人类景态中，包括我们的灵魂和思维。惯性是排斥思考甚至逻辑的，它不由你反驳，它是一条老路的坚韧的尾巴。而在你妥协于这个惯性时，它又会旁生出新的速度与质量，它又会滋养出新的惯性。

千万不要认为新惯性会小于旧惯性；千万不要以为惯性是停止的前奏。特别在精神范畴内，一种心理模式的惯性不会象截止动力的车辆那样停止，对我们懒惰的智慧而言，惯性更象征着加速。 当然，没有什么必要时我们是不会抗拒惯性的，原因很简单，惯性不需要你额外的力。当我们的惰性具备一个约定俗成的前提时，我们自然乐意。更不用说有那么多水银泄地般的家道、书本、规章来维护这个惯性。

这个不自由的惯性，这个忍受的惯性，这个奴才的惯性。 惯性这个自由之死敌之所以难以被打倒因其最强大的保证是：还可以生存。人们总在等待一个字：逼。在这个字之前人们是绝不主动，绝不行动的。而这个词之后，没有意外的话-- 鱼一定会死，网却不一定会破。 于是当音乐变成摇滚时，当摇滚变成朋克时，当提琴中加进电转时，当盘古在舞台上砸吉它时，当NO的歌词中出现生殖器官时。 会遭到鄙视、漫骂与阻止。 在这个连吉它都不能砸一砸的时间地点，何颜妄谈自由啊。 我想，吉它里面出不来自由。 自由是人的自由。必须从人的角度来定义、思考与争取自由，而不是从任何政治的、官方的角度来虚构和掩饰。而自由在民主的糖衣包裹下就象永远悬于牛前的一丛稻草，让看来温顺实则愚蠢而残酷的牛奔跑向前，杀或被杀。这愚蠢而残酷的牛或者才是自由客观上的残害者。于是一种时间上的巨大惯性，空间上的巨大蒙蔽得以成型--当一切事都不自然时，不自然就是自然；当所有人都是疯子时，疯子就是常人；当不自由成为常态时，捆绑束缚就是自由。

所有的独裁者都认为是他自己--不，是强迫臣民（不是人民，更不是公民）们认为他自己垄断了真理，让一个国家只有一条真理、一个主义，提异议不但不允许，并是要杀头的。苏联的铁募、中国的文革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奴性是独裁下臣民的本性，它的特徽之一就是"不会发问"，独裁最怕发问--因为问答的过程最容易露出马脚、激发思考。于是独裁的方式最有效的只有一种，那就是"愚民和尊君"--这即是中国由商鞅由来已久的为政之道。"尊君"千年前是万万岁，几十年前不还是万万岁？愚民最简单的判断逻辑就是看"国民""愚不愚"，我们信手拈来证据：那些看随着"还珠格格"时而欢笑时而落泪的中学生，那些局外人身份杂耍北京方言的北京乐评，那些连《朋克时代》中"编读对峙"都无法忍受的"朋克"奴才。

我们永不发问，而只是学习、背诵、继承、并捍卫各色白纸上的黑答案。 所以，有人说迪克牛仔是摇滚时我们会信，有人说迪曲劲舞是摇滚时我们会信，有人说摇滚是洪水猛兽时我们会信，有人说摇滚摧残青年时我们会信；所以，有人让我们高举某面旗帜时我们会举，有人让我们对谁谁谁感恩戴德时我们会跪，有人让我们习刀练枪而为保卫什么什么什么时我们会杀。

因为我们是牛，是只会相信不会思考，只会同意不会拒绝，只会句号不会问号的牛。 如果说我们亦曾有过哪吒杀父般的叛逆性，却仍有愚孝的自剐做前提--而这已是中华最可贵的民族性了。

再说一遍，此时此景，自由的绝对不应是音乐，而是人。 在这个没有诗的时代，在这个囚歌可以成为流行曲的时代，自由真象一具欲哭无泪的干尸，一所欲燃无火的监牢。 在现代物质社会中，个体的"自由"程度是由他所占据的社会生产资料的多寡来限定的--即是说，越有钱越自由，因为有钱可令磨推鬼嘛。而那种迂腐而赤贫的精神自由生活亦成天方夜谈，没有人再去尊敬两袖清风、独上高楼的老九了，现在昂头挺胸的是两袖金银、傲上酒楼的老板。

自由的定义已被模糊曲解到何种地步。 我不知道现在我们来谈论自由的资格是否充分，就象现在用赝品和显微镜来研究的史前文明--一种死去且无从复活的文明；就象现在用假象和无止境的期待来幻想的外星文明--一种远离我们思维模式的无从嫁接、剥削、寄生、博宠的文明，因为我们要谈论的东西竟然在客观存在中从来没有与我们发生过关系。

但谁又知道，我们是否真的非常盼望自由呢？当我们思想的自由、发言的自由、甚至上街的自由都被统统禁止、统统栽赃、统统杀戮时，我们不仍旧醉生梦死、天下太平？！

当心脏已被做成各式罐头时，你的手指又能拨弄出如何自由的音乐来？？？ 另外，为了这个在我们已被十年义务教育框定限死的定义模式中--既无清晰蓝图，更无可靠示例的"自由"，你会用什么去争取呢？

生命？ 我们的确是一批在口号中运转起来的青年机器。 自由，是口说无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