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注册个人资料论坛选项悄悄话搜索在线会员日历帮助退出 收藏 | 设为首页

ASWECAN ASWECAN > Wicretrend > 文字 > 如今都是错 连载 from亦舒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作者
主题 发布新主题    回复主题

水美泠
会员
如今都是错 连载 from亦舒

如今都是错 第一章

又是一个关于家明的故事

--------------------------------------------------------------------------------------------------
回来第一件事,是找莉莉。
  我一边擦着汗,一边拨电话,电话拨通了,第一句话就说:“莉莉,别说认不出我的声音。”
  她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想我是谁。
  佣人替我把行李搬进房间里,一边问化妆箱该搁哪里。妈埋怨我老脾气不改,头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爸爸呵呵的笑,哥哥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叫我挂电话。
  莉莉缓缓的说:“你呀,你回来了?带了什么给我?”
  “我是谁?”我笑了。她记性好,一下子想起了我。
  “见你的鬼,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信也不来一封?什么意思?是我没好车接你?”
  “你先别骂,我不敢拖延,我刚下机,才到家,脸都没洗,就打电话给你了。”我问,“还要怎么样?”
  “唉,你出来吧,我们见个面。”她说,“在什么地方吃茶?你要打扮多少时候?”
  “现在?”
  “现在!”莉莉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我转头看看家人。“好,一小时内,在我们常去的老地方。”
  莉莉笑了。
  妈妈皱眉头。“我的天啊!辛蒂,你一回来就要出去,吃了饭才走好不好?”
  我说:“别害怕,镇静一点!”我笑了,“我还有一个钟头才出去,先与你们谈谈再说。
  我坐下来。佣人终于把箱子都放好了。我抹了一把汗,天气真热,冷气一阵阵的,但是还不够凉。家里又装修过了,那张旧的天津地毯仍旧在客厅中央,不过沙发墙纸完全换了一套。
  我有种陌生感,对家的陌生。
  我向妈妈笑了笑,这一个笑比较虚弱了。妈妈怜惜的看看我,我低下头。哥哥不耐烦的摇着头,瞪着我一身打扮,爸爸兴致却高,拿着我的文凭,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然后他说:“好吧,不论去见谁,去打扮吧,记得回来吃夜饭!”
  哥哥白我一眼。
  我走到房间去,打开了箱子,拿出了送莉莉的礼物。
  妈妈跟进来,问我:“你跟谁出去?”
  “莉莉,女孩子。”我转身说。
  妈妈还是妈妈,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不相信我,还是防贼一样的防我。我忽然疲倦了。
  她说:“别太累,早一点回来。”
  “好的。”我叹一口气。
  我淋了浴,换了衣服,梳好头发,拿了莉莉的礼物,走出客厅。
  我问:“谁的车子可以借我开?”
  “不要借我的车子。”哥哥抗议,“你那驾驶技术!”
  妈妈说:“他换了新车。”
  “什么车?”我问。
  “保时捷九—一E。”
  我吹了一下口哨。我说:“借来用。”
  妈妈说:“你太平一点吧,叫部街车,有什么不好?开车叫我们担惊。你爸爸那部也不准开。”
  我耸耸肩,“好,街车,我走了,放心,一定回来吃晚饭。”
  我叫了辆车。
  天气真热,街上的变化大,新酒店新马路,只记得六成,忘了四成路。但计程车把我带到那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常去的那个地方。
  隔着玻璃门一看,我就瞧到莉莉坐在那里。她脸上还是浓妆着,头发剪得极短,贴在脑后。她永远这么精神十足,叫我羡慕。而且这些日子来,差不多一千日呢,她一点也没有变,一点也没有。
  而我呢?我一定变了很多,至少我胖了,一个女人一胖,就显得懒懒的,穿衣服也艰难,我就是胖了。而且一旦胖起来,就无法收。以前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心清太好了,又吃不下东西。现在?不开心的时候大嚼——我没有男朋友,怕什么?乐的时候也靠吃庆祝。
  唉。
  莉莉看见我了,她犹疑了一下才招呼我。
  “我的天!你可是胖了,穿牛仔裤还很性感呢。”
  莉莉嚷着:“快坐下来,让我看看喝过洋水的人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说,“老了,胖了,腿上的青筋都出来了。”我无可奈何的笑。
  “对的,就差牙齿没掉,头发没白。怎么一见人就发牢骚?”她惊奇,“一点不改脾气。”
  我笑,还是那种笑。
  我们静了一会儿,各自叫了饮料。
  然后她笑道:“果然与众不同,不喝柠檬茶了,喝啤酒呢,受不了。”
  我把礼物递给她。
  她拆开了,是一套很好的毛衣,样子是最新的。
  她说:“这倒买得到,你身上那套破牛仔衫裤很妙,脱下来!我老实不客气的要了。”
  “你都做了母亲,还穿这个?”我问。
  “你给不给?”她娇嗔的说。
  “得了。”我说,“我又不是你丈夫,何必抛眼色?明天我就送了来,我现在剥了衣服,光着身子不成?”
  她歉意地点点头,“辛蒂,我原说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
  “就为了一套衣服?”我取笑她。
  “当然不是。”她说,“你别故意找碴。”
  “你丈夫可好吧?”我问,“孩子呢?”
  “都好,谢谢你。”隔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那家明,人是老实的、负责的。”
  “那还不够?”
  她哑然的笑,“但是小时候,小时候心目中的丈夫,除了老实负责,总还得带点其它条件,有时候想想,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嘿!还养了孩子,一辈子也就定了。”
  我说:“定了不好,像我倒好!”
  “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
  莉莉看到我眼睛里去,“你快乐吗?这些年在外边,快乐吗?老老实实的答。”
  我说:“苦乐自知。但是你知道我,我这辈子,如心的事很少,事事都差那么一点点,很无可奈何。
  莉莉问:“你指的还是感情方面吧?事业学业都算是难得的了。
  我答:“这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我是一个努力的人,尽量争取理想的成绩。
  “你干脆也结婚算了,这么挑剔干什么?”莉莉慨然道。
  我笑笑。不答。
  “外国男孩子呢?没有外国男朋友?”她问,“他们都长得不错。”莉莉瞄我一眼。
  我捧着冰冷的啤酒杯子。长得不错,是的,个个有洋囡囡的头发,长睫毛,玻璃珠眼睛,粉皮肤。成千成万都是一个样子,看多了就发腻。
  我说:“我是一个看《红楼梦》的人,外国男人,我不欢喜。
  “中国朋友呢?”
  我说:“你少担心,我嫁不出去不碍你。
  “我只是好奇,下三滥的好奇,我太想知道你在外国的恋爱生活。”莉莉坦自承认。
  “我没有恋爱。仍然是一样;我喜欢的人对我不感兴趣,对我略有兴趣的人我又不中意,叫我挡了回去。磋跎至今,唉,天下如心的事,对我来说,真是太少。
  “也许你要求高。”莉莉说。
  “高?低得很呢。”我笑说。
  她也笑了,拍拍我的背。“好了,像你这种天阔海宽的人,还噜里噜嗦的发牢骚,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看看表:“我要回去了,妈妈等我吃晚饭哩。”
  “你妈妈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我说。
  “我喜欢你的手表,你的发型,你的衣服,你说话的姿态,你的自由,我羡慕你,辛蒂,你真有你的!”她说。
  “你太幽默了,莉莉,不如我好与你吧。”我说。
  她结了帐。开车送我回家。
  “几时你出来,我们好好的谈一谈。”莉莉说。
  “好。”
  “……你见了坚没有?”她忽然问。
  我一怔。“没有,我刚到的,你是我第一个见的人。”
  “我劝你不要见他。”
  “我现在不怕他了。”我说。
  “怕?谁说怕?我担心的是你还爱他。”莉莉说。
  我不出声。
  “他现在很不堪。”莉莉说,“居然还活得顶好。”
  我温和的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好,他不好?他不过是活着。你看我也应该很好,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过如此。”
  莉莉白我一眼,悻悻然的说:“难怪你妈妈当初气成这样,我看你真是软硬不吃,独独吃他那一套!”
  我替她关上了车门,“你还是回家做你的贤妻良母去吧。”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我的天,这是什么,洋亲热?我受不了的。”
  我笑,“去吧。”
  回到家里,妈妈说:“行李都替你整好了,过磅五十多公斤,真亏你的。那把古剑你哥哥很喜欢,一件大衣也合我的意,你爸爸那只皮夹子太贵了一点。我看你这些年在外边,正经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置,还是那几件外套,几年前我替你买的。破破烂烂的一大堆,有两只金十字架,大倒是很大,也不知是真金还是破铜旧铁——”
  我放下饭碗,“妈妈,是真金的,九K金,贵得很。”
  “——好,还有一张外国女孩子的放大照片,是女明星吗?长得倒好看,那眼睛绿得可怕的,头发倒是有点红,真合了我们中国人一句话‘红颜绿头发’。”
  “那是我女同学。”我说。
  哥哥说:“照片上倒写得极亲热,给我最亲爱的辛蒂情人,丹妮尔XXXXX,一共五个X,都是热吻。老实说,叫我到外国去,这种热情受不了。别以为她对你一个亲热,转眼又和别人好去了,我吃不消。”
  他停一停,“不过有女孩子对你这样,也证明你人缘不错。两个女人的友谊,倒是值得的。”
  我在喝汤,含糊的说:“她很美,丹妮尔,全校最美的。”
  哥哥点头,“难得的是高而且苗条,不容易。”
  妈妈问:“听说她们很随便?阿狗阿猫她们都跟了去?”
  我笑,“谁叫那些阿狗阿猫去勾搭她们呢?我倒喜欢外国女孩子,爽快,而且美的是真美,没有化妆做作。”
  哥哥抗议说:“妈妈,你听辛蒂这种口气!”
  妈妈说:“她是一向这样放肆的。你做哥哥快给她介绍一个朋友,早早结婚,把她交给丈夫管,我们好了一件心事。我的天!”
  我反驳:“刚回家就说这种话给我听,真叫人心寒。”
  他们都笑了。
  吃完饭,我有点累,回到房间里,打开了化妆箱,我呆了一呆,我知道妈妈把我的东西都细细翻阅过了,她尽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我还是知道她翻动过了,她这个毛病是一辈子不会改的。我有什么把柄可落在她手里呢?我苦笑。我在化妆箱里找到了我的安眠药瓶子,拿了两粒用水吞下。靠在床上,点着烟,我真疲倦了。
  哥哥敲了敲门进来。
  “还是抽烟?”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又拿起我的药瓶,呻吟一声,“你那安眠药还没有戒掉?”一边摇着头,“你打算几时改?”
  我弹弹烟灰,“妈妈几时不把我当贼办了,我就都戒掉。”
  他说:“你偏偏做贼样,怎么好怪她防你?”
  “开头是她先怀疑我的,我为了报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就故意做贼,怪我吗?”
  “真是恶性循环。”哥哥笑,“如今你也一把年纪了,算了,她总是爱你的。”
  我呼出烟,“谁知道?为人父母,不过是为了满足领袖欲,孩子们如果不照他们的命令进退,便属不孝,除了哪叱与我,谁肯背这黑锅?”
  “听听这口气!”哥哥摇头笑叹,“我说你一点也没有救的,去了这三年,原以为你有进步了,谁知还是如此,你算帮帮我忙,答应我两件事。”
  “太难了。”
  “没有难的,头一件,吃了安眠药不能喝酒。第二件……不要见坚了。”
  “太容易了……不过坚,坚是谁?”我问。
  哥哥太满意了,“好,辛蒂,不枉我偷偷寄汇票给你。明天我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你。”
  “罢咧!”我扁嘴,“你们那‘好’的男孩子,全是呆大,十勿全,我还是一个人来得太平点。”
  “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爱见就回家来,告诉你!他极漂亮的,打灯笼没处找的人材。”
  “既然如此,怎么没主儿?”我问。
  “人家眼界高。”
  “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我说。
  “只好希望他一时胡涂,鬼迷心窍,偏偏看上了你,也是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好为一为自己的妹妹,害他一害了。”
  我只好笑了起来。药有点发作了,我觉得眼睛沉重。
  他说:“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唉,你看你那样子……”
  我睡着了,虽然睡着,还听见他的埋怨,他的理论,恐怕他的意见也就是父母的意见,他们都觉得我出去三年,又得了文凭,回来应该整个人发亮光,神圣元比,发觉我还是那副德性,甚至可能更坏了,当然有点失望。
  所以,这世界要满足人是难的。
  第二天我醒来得迟。
  躺在床上,我把我的将来计划了一下。找份工作,租一层房子,搬出去住。因为房租贵,所以要找一份好的工作。
  与父母同住一个地方,但不是同一间屋子,要见面可以见面,不见可以不见,那是最理想的。
  然后呢?
  然后要节食,要买一堆好的衣服鞋子,买一部车子。
  再然后呢?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了,男人还可以,讨一个老婆,我做什么?做人就是这样,该做的都做了,之后就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恋爱要恋爱,没有文凭要考文凭。经过了不过如此。
  我叹了一口气。起床。
  我又从头到尾的把自己洗了一遍,然后整理一下东西。我把丹妮尔的照片藏好。把昨天那套烂牛仔衫裤包妥,随时送给莉莉。打量一下房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添的,一切都十全十美得很。
  妈妈在一只花瓶里插满了姜花,香啊,我心里是这样的哀伤绞痛,她爱我呢,但是她不明白我。她不明白我。我始终要离开她,我无法留下来。难道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终于此吗?
  我换上了另一条粗布裤,一件衬衫。洗了脸刷了牙。
  妈妈推开房门说:“辛蒂,莉莉来看你呢,叫我不要吵醒你,来了一个多钟头了。”
  “呀。”我连忙站起来。“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看我一眼,“辛蒂,不要穿这样的衣服,回到了家,总得穿得好一点,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我说,“妈妈,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没有关系,穿一条好一点的裙子。”
  我低下了头,看看双手。我不在乎一条裙子。妈妈不知道我,我不再是她的宝贝了。我不是一个孩子了。连一条粗布裤都刺激她,如果她知道我在外国的生活,我的生活,她会怎么样?
  莉莉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醒啦?”她问。
  我点点头。“坐下来。妈妈,莉莉要与我说几句话。”
  妈妈走了,她替我们掩上了门。
  我自大衣袋里掏出了烟丝,卷起来,吸一口。
  “也不吃早餐,就这个样子。”莉莉说,“第一件事是吸烟。”
  “这不是姻。”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不是烟,难道还是鸦片不成?”
  “你别理。”我坐在床上,不与她说明。
  “至少笑一下。一万里路学成归来,愁眉不展,真是少见,你这个人!”
  “我没有得到我要的东西,莉莉。什么都没有意思。”
  “你也见过世界了,你也见过人了,难道坚是你惟一要的东西吗?”她说。
  我苍白的笑,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她,“你再也没说错的,他是我一生中惟一要的东西。”
  她垂下头,“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关系了。想想看,想想做人有什么意思,不如意的事这么多。有几个像你,莉莉,结了婚,有孩子,丈夫爱你,你爱丈夫,一辈子有了着落,不用担心。有几个人像你?”
  “多少人追求你——”
  “呀——”我笑了。
  “你快乐起来,也比谁都快乐。”她说。
  因为我知道快乐是什么。甚至连莉莉也隔膜了,没有办法与她真的说话。我把那套衣服给她,她很快乐,她问我几时找工作,几时请客吃饭,几时把所有的老朋友都找出来。这么多问题。我不懂回答。
  我坐着抽烟,一支又一支。
  我甚至不觉得肚饿,但如果真要吃的话,也可以一直吃个不停,我变得真的无所谓了,如果世界要我如此,我就如此吧。谁还有气力反叛?不是我。我没有这勇气已经很久了。如果莉莉认为我颓丧,她错了,我来得个起劲。我现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要我活的世界,我每天过八小时这种生活。另一个是我自己要活的世界,那是照我自己意思的。不要问我文凭是怎么混回来的。
  “在外国,”莉莉问,“快乐吗?”
  “第一年没有什么,后来,后来我每夜出去吃酒,醉得胡里胡涂回来,奇怪,只有醉的时侯,才最明白。早上起来,三杯黑咖啡,梦游似的过日子,你说这样的生活,快乐吗?”
  “听上去太棒了!”莉莉仿佛真心的羡慕,“每夜都有男朋友跟着出去?”
  “跟你说没有男朋友。”
  “那么跟谁出去?”
  “男人,男孩子。不是男朋友。”我说。
  “那么么你生活很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中国人对男女关系特别的夹杂不清,肮脏卑鄙。”
  “你这人,学了胡人二句话,爬上墙头骂汉人。”
  “一点也不错,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喝醉了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家睡觉?才怪,我们不做这种事,做了也很磊落公开。我跟你说了,没有男朋友。”
  妈妈叫女佣人把两个人的饭菜端进来,让我与莉莉在房间里吃,我与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菜很好。
  妈妈说:“你哥哥打电话回来,叫你今夜无论如何不可以出去,他约了朋友回来。”
  莉莉着我一眼,叹一口气,“天下有你这么福气的人,这样好的父母,这样好的哥哥。”
  我想:太好了,所以很有点受不了,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忘了坚,对谁都有好处,你晓得?人家说他——”
  “说他什么?支支吾吾的。”
  “说他,居然在找男朋友。”
  “什么?”
  “男孩子,他对男孩子有兴趣。”
  我一怔,笑了,“胡说?坚?坚是色狼。”
  “所以这才奇怪。他这个人,都那方面是无懈可击的。私生活真比公厕还臭,什么样的女人都搞,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现在还来这一套,太超现实了吧?”
  我问:“你亲眼看见?这么紧张。”
  “这真从何说起?我又不是三姑六婆,专讲人闲话的,我是为你好,小姐,我老老实实的说明白了,辛蒂,不管坚的生意做得多好,人长得多劲,他是完了,他是碰不得的,说完了这一句,我再也不噜嗦了,好吧?”莉莉说。
  “我们换个话题。”我说。
  但莉莉的世界狭小。她说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家里的三房两厅,换了家俱,分期付款。她的父母,她丈夫的父母。我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莉莉面红了。
  自从结婚之后,她不再是我的莉莉了。
  她有她生活的方式,似乎很开心,似乎很惆怅,似乎很有苦难言。她唯一的希望是把房子分期供满,丈夫对她忠实,孩子们读书用功。就是这样。一条直线,她的生活,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我怀疑是否会闷坏,好处是有安全感,当你知道明天要做什么的时候,晚上就睡得熟,这一点就很令人羡慕。
  我爱怜的看她。我的莉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间小学一间中学,然后她这样正常,而我,我已经到无可药救的地步了。
  “你还吃药?”她问。
  “嘘。”我说,“不要告诉我母亲,是。安眠药,镇静剂,维他命EAB,酵素丸,止痛片,提神药,铁质,还有你知道什么,我整个人靠丸子活着。”
  “我的天。你居然还活到今天。”
  “活着?我倒不觉得我活着。活人像我就该死了。”
  “好啦好啦,跟你说话,猜谜似的。”莉莉摇头。
  妈妈进来,“辛蒂,你去把头发弄弄,即使留着,也修好一点,莉莉,拜托你陪她去一趟,快快回来,你哥哥六点不到就回来了。”
  “我的天。”我说。
  我住在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与莉莉出去,我剪了头发,剪得很齐,但还是长的,我不要卷,叫剃头师傅吹干,他不肯,吵了半晌,结果莉莉还说:“你那头发,怎么这样黑这样厚?”我觉得滑稽。
  我的头发不能剪齐,一齐就像假发,像今天,就假得不能再假。是的,因为这一头头发,外国人把我当洋娃娃看待。“这么黑的头发。”他们说,“带蓝影的。”他们说,这些男孩子,把我的头发摸了又摸。它们又长又直,而且干净。我不反感他们摸我的头发,仅止于此,这也不过一种好奇,等于我用手指去碰他们的长睫毛,男孩子的睫毛几乎有一寸长,而且多数是两种颜色的,前端金闪闪,一半还是咖啡色的,配着浅灰的蓝绿的眼睛。多么可爱。也仅止于此。我还是想念坚。这些人不过是路过的。甚至丹妮尔,丹妮尔是女孩子,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莉莉拍我一下,“你怎么了?快付帐回家吧,呆着想谁?”
  “笑的倒是顶甜的,模样儿却像吸了毒药,灵魂不在身上。”她说。
  结果是她付的帐还来得个贵人。
  这年头,不变个办法,简直活不下去。非得赚钱不可,我叹口气,而且要赚得像坚,卑鄙的、毒辣的赚。
  回到家里,我来不及换衣裳,哥哥已经把那个朋友带回来了。
  我看着他,吃惊于他的美丽。用“美丽”形容他真是错不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五官是元懈可击的,尤其是管鼻子,又挺又秀气。外国男孩子再美,也有种畜牲的感觉,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清丽得奇怪的。不过清丽不等于纯洁,他身上透着一种解释不出的邪气,我看得出,因为我是他那一路人,哥哥看不出,他只看得他的漂亮。
  我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脚上是一双破球鞋。
  妈妈几乎昏过去。哥哥皱着眉头。
  我笑了,“我是辛蒂。”我说。
  他点点头,“我叫陆家明。”
  这么普通的名字,配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所以才显得别致。我客观的看着他。
  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一只极薄的白金手表,右手一只银手镯,黑色的裤子,他很瘦。
  我微笑。是的,哥哥是一个好哥哥,但是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孩子了,这算什么呢?
  我听见莉莉在我耳边轻语:“我得回去了,妈的,我真后悔这么早结了婚,天下居然有这么样的男孩子存在,真不相信!”
  我还是抿着嘴唇笑。
  哥哥说:“辛蒂,去换一件衣裳!”他气恼得很。
  “是,先生。”我懒懒的站起来。
  莉莉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还向我眨眨眼睛。
  我回到房间,拉了一件裙子出来,这些裙子,大概都不人哥哥眼,我真的翻了半天,才穿了裙子出来。哥哥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陆家明反而笑了。
  “你才从伦敦回来?”他问。
  我点点头,他的声音很温柔。
  “你看上去也像个伦敦女孩子。”他说。
  “那真是侮辱,我才不像。来吧,吃饭了,回了家,除了吃就还是吃,不吃白不吃。我不像伦敦人,我还是中国人,衣服是伦敦衣服,人是中国人。”
  我说完了自顾自拉开了椅子就拿起饭碗。爸有他的幽默感,他哈哈的笑了,妈妈的脸,我的天,像锅底似的黑,可怕。
  陆家明凝视我。
  整顿夜饭他凝视我。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7 12:01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第二章

--------------------------------------------------------------------------------

  我叹口气,要找一个欣赏我的人是难的。我很感激他,我认得我三分钟就看到我的好处,是的,我还真有一点好处,只是一般人不大接受。我与他大概无话可说,除了说话还有什么?
  他说:“这件裙子很好看。”
  哥哥说:“什么裙子?上身是一块小布打个结,下身是一块床单。”我耸耸肩。哥哥,他是哥哥,不变的哥哥。
  但是陆家明笑了,他的笑也是美的,他没有看牢哥哥,也没有看牢我,他只是笑了。低着头,喝他那碗汤。这一夜他只说了两句话。
  我呢,我比什么时候都静,我只是笑。
  我笑陆家明居然肯听哥哥的话,到我家来,而我呢,居然也听哥哥的话,肯留在家里等他来。
  有什么用?
  吃完饭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没意思,他不过是要为我与陆家明制造机会。男女的机会需要制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当然有办法找到我,真在乎这一夜跳舞?
  但是每个人都要我去,我觉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样,无可奈何的去了。陆家明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去了。
  在夜总会里,一个歌女在唱:
  “假如你离开,在一个夏日,你不如太阳也带走。
  当你掉头而去,我不妨让你知道,直到下一个见面,我会缓缓的死亡。
  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喝了几杯酒,眼泪就渐渐的流下去,无法抑制。我总是借酒哭,这是同学都知道的。我与陆家明拥着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泪,男孩子来了去了,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爸爸妈妈别看见。
  陆家明感觉到我的眼泪,我们贴得很近,他吻我的脸,静静的。我想,哥哥错了,他找来一个大胆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哥哥这么精明的人,也胡涂了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点高兴,这样的男孩子最好,无牵无挂,不怕夹弹不清,当然我不知道,像我这么精明的人,也错了一次。
  我们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回家的时候陆家明研出了他的车子,我喝得半醉还是眼睛一亮,我的妈,我几乎不相信眼睛,林宾基尼康达?我不知道香港有林宾基尼康达。美丽的车,美丽的人。
  我笑了。夜里的风很凉,衣服贴在身上,我看着陆家明。
  他打开车门,车门九十度斜向天空,却又不是海鸥翼状的,路人都停下来看。哥哥笑,“所以不要对我的宝时捷吹口哨。
  妈妈担心起来,“他有钱吗?可靠吗?”
  “也没有什么,父亲留给他一家酒店,不过八百五十间房间,一天做几万块生意。
  妈妈笑,“可惜咱们辛蒂,你知道,她对钞票胡里胡涂,不大讲究。”她停一停,“这个人开车安全吗?”
  哥哥说:“妈妈,这个人是飞机工程帅,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车。
  “遵命。”我说。
  我上了他的车。
  “好车。”我说,“香港买得起这种车产的人太多了,但是香港男人会用钱的少。”
  他戴上皮手套,开动了车八他说:“倒也不见得,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有一辆好车。
  “什么?”我反问,“我见过最好的车子,是马塞拉底印地,银底湖水蓝色的,那个人是律师。
  他一怔,“他叫什么?”
  我缓缓的说:“我叫他坚。
  “你认得坚?”他惊异的问。
  “你也认得?”我比他更吃惊。
  “是的。”他答,“他常来飞机场练滑翔机,我认得他。”
  我静下来,“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师,又年轻。”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陆家明吃惊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并没有。”我否认。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这种车子在香港开,简直浪费了。
  我转话题:“你不大动这部车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们,一部E型十二引擎已经很够了。”
  “你欣赏吗?”他转头问我。
  “车子?房子?不。我过了那种年龄了。人是重要的。”我说,“我看人。
  “我够好吗?”他忽然问。
  “很好,为什么选我?”我淡然问,“因为你与我哥哥熟?”
  “不。因为你可爱。女孩子像你很难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们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跑过来呢。”
  他微笑,“全凭选择,是不是?”
  “你会失望,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在山上。看下去,灯光闪得像宝石一样,比以前更好看了。坚带过我上来。两次,第一次我们在恋爱——好吧,至少我在恋爱。第二次,我哭了,他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十八岁,他三十五岁。我哭了。像个孩子。我没有后悔,我是一个不怕丢脸的人,失败了这么些次数,我居然还有勇气维持下去,奇迹。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与另外一个男孩子在山上,灯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还是记得这一首词:“只是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我们喝的那瓶拔兰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渐渐有点胡涂,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他看着我,他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明白,我转身,看着他,他把手搁在我的脸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着他,没有分别,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管他们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说:“你真可爱。”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说,“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搁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手,因为极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什么兴奋,只是无限的了解。
  我真有点感动。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真的做朋友。
  “灯光很美。”我说。
  “是的。”他说,“很美。”
  我笑问:“使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词,说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找了半世,忽然回头,那个人却站在灯火阑珊处。”他说。
  “我也听过这首词,但是我们两个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记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见了你。”他很认真的说。
  我真的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说。
  “我?你不要对我认真。”我说,“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了,吸了一口,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们都是束缚,而且是说走就走的束缚,我回来不是找男朋友,我是来找工作。越是爱一个人,越是翻脸得快,为什么不可以做好朋友呢?为什么不?
  他柔和的问:“你想把我吓走?我明白你,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一个淑女的招牌,你是一个好女孩子,只是你锋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紧,刺了男人的腿就过分了,不要放弃我,否则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认得你几个钟头。”
  “不够吗?”
  “够了。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请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应得快,有些答应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静的说。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说起你,我认得你已经很久了。”他说。
  “我是家里的癌症,无可救药的。”
  他吻我的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们是多年的恋人,我很客气,随他放肆,因为他吻得这么温柔,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只像一个怜爱的大人吻一个婴儿。我没有做婴儿很久了,非常感动于这种感情。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他问:“我明天来看你。”
  “欢迎。”我低声说。
  “现在送你回去。”他说。
  他开车送我回去。到了门口他注视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会有人决定要我。坚说:“辛蒂,我累了,照顾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我要找帮手来轮班才行。”现在我长大了,但是我还是二十四小时都寂寞。
  我说:“再见。
  我回了家。
  他把车子开走了。
  哥哥问;“你们哪儿去了?
  妈妈问:“这个男孩子可靠吗?
  爸爸说:“看样子倒才貌双全。
  “平常倒是极老实的,今天把辛蒂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看辛蒂这样子,她不去揭人蛮好了,我们还怕她被人哄呢”我回头说,“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够糟了。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睡得很好。没有安眠药,什么都没有,我睡得很好。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辈子又没愁过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有人爱我,有人喜欢我,如今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要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兴趣,那已经够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妈妈来敲门,她说:“有人送玫瑰给你。
  “玫瑰?”我问。
  “是的。玫瑰。”妈妈手里捧着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后玫瑰当中夹着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过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哥哥进来看。“老天,”他说,“陆家明敢情是疯了,这年头玫瑰花是什么价钱!”
  对于哥哥来说,数目字才是重要的,没有数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么我会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看着我的玫瑰。
  “打电话去谢他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哥哥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他来了。一身白。
  我侧着脸,我笑了。我没有谢他。谢什么?
  我们对坐着,拿出了一付棋子,我们下棋。这是一个周末,每个人都看我们下棋。我与他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他右手仍然戴着那只银手镯,两支手托住下巴。我看着他的脸,真是惊人好看的一张脸。我的手有点出汗。
  哥哥在一旁说:“跟辛带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刚刚抬起眼,我们不说话。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找上了我们家里来。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们在车子里,我们吻过,拥抱。而今天,今天我们却对着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这是人生。
  他连赢了三局。
  父亲在放弹词唱片。
  蒋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声音,一句句诉说着。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呀,我只恨当初无主见,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青楼女子遭欺辱,误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时光仿佛倒退了好几十年,我与他好像是在相亲。见了面,但不能说话。我喜欢家因为家是含蓄的,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么大事小事,大家都心里明白,但是都不说出来,只是心里明白,有很多话是不能说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轻。那个时候,爱上了坚,他说十一点钟来,我就开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钟到窗口外去看一看,这样子的等法,可笑。
  陆家明说:“你根本没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让你赢,你看不出来?”
  他说;“你这种客气,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结婚?”他呆一呆。“哦,没有对象。”
  “应该很容易,这么多的女孩子可供选择,而且每个人都有名气,都不平凡,香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捞女才女都多得热晕。”我说。
  “你是哪一种?”他笑问。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诚实的说:“我情愿做捞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码三八寸,头发染金色染红色,衬衫不扣钮子——这里的捞女不彻底。你别眷捞暧,不简单,是一门大学问。”
  “可以写论文?”
  “绝对可以。”我笑,“你写的是什么论文?说来听听。”
  “关于飞机。”
  “啊。”我说。
  “你的呢?”他问。
  “关于食物急冻问题。”我答。
  他点点头。
  哥哥走过来,“你们的棋子下成怎么了?”
  “还可以,”我说,“不劳费心。”
  他走开了。
  陆家明问;“你要出去?”
  “哪里?”我反问,“喝咖啡?看电影?吃饭?上山顶?上下左右,来来人去是那儿个地方,然后在外国,跑来跑去也就是这么几个名胜,这不过是世界,你要明白,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对不起。”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生气。
  “是的,辛蒂。”哥哥说,“这不过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听话,晓得懂吗?”他什么对白都听了去。
  啊大哥们,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陆家明与我在一起很快乐,我们还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兴,他待我与待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与我在一起,他对其他的女人视若无睹;他并没有搂住我抱住我,盯住我不放我,我们不过并排站在一起,们是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占了太大的位置。
  不过是几人,我们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个认得的漂亮男孩子,没有可能是。不过女人的虚荣心,我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无懈可击的。
  他的衣料,他的车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态,一家人都说:“呀,辛蒂,辛蒂可找到男朋友了。”
  至于妈妈,嘿!不是我说话,她大概已经在选什么大酒店摆喜酒了。
  但事实不一样。
  家明,他非常喜欢我,我晓得。
  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好伴。
  但是我们冷。
  他带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们坐在最舒服的沙发上,我们说话,我们喝酒,我们听音乐,他吻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们冷,我常常以为他会进一步做什么,但是他规矩到令我惊讶的地步。
  他只把于搁在我的腰上,这么文静温柔,好像我们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晓得我不会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点,我也不会介意,但是他总没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对他也肃然起敬。我与他人一起安全得很,尽管家人挤眉弄眼,谁管那么多,我要足关心别人脑袋里装些什么,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还是在他家里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布置的,有一种中西混杂,十足是一个家的味道,不像家私店,也不像电影布景。我真喜欢那些红木,真止的红木家具。他给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鸡血石图章,他父亲藏的齐白石八大山人。他父亲倒个足那种传统商人。开酒店的生意人,还是不俗的。
  而家明,他不太懂,他懂的只是飞机。他一夜坐在那里就是说他的飞机,他最喜欢“和谐”,兴奋得要死,把图样摊给我看,当然不可能是详细的图样,也已经足够了。然后把所有飞机失事主要原因,秘密提了提,提了提。我保持沉默,礼貌的听着,老实说,倒不觉得闷。他反而脸红得很,问:
  “闷死了你?”他很担心。我按按胸口,“别担心,我还在呼吸。”
  他就高兴,吻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鼻尖,然后去弄咖啡。他的咖啡真是第一流,不过我们还是混酒喝,两个人都是酒鬼,却从来不醉到不醒人事。
  日子过去。
  两个月之后,我几乎爱上了他。
  不是那种狂热的爱,火辣的爱,但也属于一种爱。
  我与他这种关系,在今时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人人都爱上床。上床也很好很自然,但是关系太亲热了,不能再做好朋友。如果我与家明睡过,他跟别的女人出去,我的自尊心必然大受伤害,只是自尊,不是妒忌,现在?管他呢!找情人容易,太容易,找朋友难,太难,我实在觉得这样太好太好了。好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
  我快乐了不晓得多少,只是为了他。
  家明洋洋得意。
  家明以为这一下子我有了着落。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大明白。
  但是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很好很太平,很和谐。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跟所有平常的晚上一样。
  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他忽然来了,要找我出去。我不要扫他的兴,于是我跟他说:“走路走到一半睡着了,你不要害怕。
  “为什么会睡着?”他奇问。
  “我吃了安眠药。”我说。
  “我的天!”他看着我,“那怎么办广他问,“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改天我们再出来。
  “没关系。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笑了。
  “所以,我这个人有未卜先知。”我笑,“来,我们出去玩,我渴睡了才告诉你。
  他担心,“你为什么吃这种药?”
  “你闭嘴,”我横他一眼。“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也教训我,这年头我也不用活了。
  他耸耸肩。他长得这么漂亮,跟他出去简直是一种荣幸,多少羡慕的眼光朝着我,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这种虚荣,但到底我与他谈得投机。
  相信我,安眠药的效果跟酒精差不多,开头有反常的兴奋,然后就昏头昏脑的渴睡,坐在他车子里的时候,我还是清醒得很,我一直问他要什么礼物,怪他不早些告诉我,同时又有些开心,到底他是看重我的,不然不会与我单独共渡生日。
  他看我一眼,“我要的礼物很贵。”
  我爽气的说:“我尽我所能。”
  他看着我,笑了。“我要你。”
  我一怔,忽然之间面红了。一个女人,大概最爱听这一句话吧。我听到了,应该开心,却没有开心的意思,在我心里,我晓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换句话说,我不配。
  而且我不了解他,他总是语气大胆,实在害羞得很,如今只有两个人,他说这样的话,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的,我有点心酸。对的人总是来迟的。我垂下了头。
  他见我不说话,就说:“后悔答得太快了?”
  我只好笑。“我送你一只手表,纪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有手表了。”他扬扬他的手腕。
  是的,白金的康斯丹顿。我要你,他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去吃饭。我没有喝酒。安眠药混酒喝?我没有要死的意思。他照例叫了一桌的菜,我吃得很多,而且也说得很多,不过是逗他开心,希望他生日快乐。既然他选了我与我共渡生日,我就有这个义务。
  我们跳舞的时候,我就渴睡了。
  我轻轻的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的唇。我真觉歉意,我不该吃了药,那么可以陪他玩到天亮。现在我怎么可以算是跳舞?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他说:“我们回去吧。”
  “明天,”我含糊的说,“明天我们再出来,要不到你家去,我憩一憩就起来,真的。”
  他笑了,“真的?”
  “真的,”我说,“过一下子就好了,我才没有昏迷到那种地步,到你家,你看一会儿电视,我躺一下子,我们再出去宵夜吃东西。”
  他吻我的额角。
  我到了他家,我们坐下来,扭开了电视。我就睡着了,不能怪我。我尽量支持着,支持着。我吃药吃得重,为的是求好睡。
  我是在他沙发上睡着的。
  第一次醒来,大概是半夜。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是躺在床上的。我也懒得理会,我心里想:我应该起来回自己家去的,道德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是我活了这么些年了,一点也不理会这一套,我又倦得要死,于是闭上眼睛继续睡。再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刚亮。
  我是马上清醒的。
  他睡在我身边。
  床并不宽,他睡在我身边,他背着我。
  他上身没有衣服,只见他赤裸的背。他的头发贴在脖子后面,比任何人的头发都好看。枕头是格子的,细细的格子,床单、被褥都是一色的考究,我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看看自己,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只穿着一套男人的睡衣。我看着大花板,当然,如果穿着昨夜那件钉珠子的袍子上床,未免荒谬,但是以后我还见他不见呢?真尴尬,关系维持得这么好,为了几颗安眠药,就弄成这样子。
  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是那种人,以他的相貌样子,何必趁一个女人昏睡不醒的时候去占她便宜?所以才更尴尬。
  我叹了一口气。
  完了。我想。这年头,找一个男人上床多容易,找一个男朋友才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完了。
  他睡得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被子只在腰间,他有这样细的腰身,如今细腰都长在男孩子身上。肩膀却又这么宽。
  我叹一声气。
  他转过身子来。我把他吵醒了。
  “早。”他轻轻的说。
  “早。”我也说。只好抿着唇。
  “睡得好吗?”他问我。
  “很好,谢谢。”我说。
  “别客气。”他说。
  他的脸,他的脸在早上是更漂亮的。
  “对不起。”我说,“我居然睡着了。”
  “没有关系,你并没有惹麻烦。”
  我笑了。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7 12:02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第三章

--------------------------------------------------------------------------------

  我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我,他的身体是温暖的。我倒不想结婚,但是每夜可以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做伴,倒是不错的主意。
  他真是文静,他的手永远不碰到我的胸,甚至是现在。
  我把头枕在他手臂上,我可以再睡八小时,我有一种安全感,形容不出的安全感。
  “我爱你,辛蒂。”他说。
  我点点头。他并没有撒谎,这年头还有他这样的男孩子,哪里找去,我点点头。
  “你相信我,我很高兴。”他吻我的脸。
  但是他没有碰我。
  我问:“你要我吗?”
  “并不是这种要。”他答。
  “你的口气使我觉得自己肮脏。”我笑。
  “我要你的心。”他说。
  “你得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答。
  “谢谢。”他说。
  “这几乎是幽默的。”我说,“这是什么年代了,你居然不占女人便宜。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是不能够,只是我不想这么做,这又有什么不对?”
  “太对了,凡是太对劲的事,在常人眼里看来,反而不对劲。”我笑,“谢谢你。”我又吻了他的脸。
  “你要起来吗?”他问。
  “在床上吃早餐吗?当然起床。
  他转身,“衣服是我替你换的。
  “我知道。”我说。
  “你很美丽。”他说。
  “谢谢。”我点点头笑,“但是并没有美得令人动心。”
  “不要乱讲,辛蒂,我对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
  “有一天你会失望,我比一般女人坏得多了。”我说。
  “你不坏。我明白你。”家明说。
  我起床,他的睡衣很大,我套上在地毯上走。
  我洗脸刷牙淋浴。
  我总不能穿那件夜衣服在光天白日里走回家吧?我问他:“你有没有T恤?
  “有,但是太大了,不合你身。
  “没关系,拿来。
  我穿了他的T恤,等于一条短裙子差不多。我们做了烘面包、咖啡、点心,吃了起来。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他说:“我想与你结婚,辛蒂,那么我们可以长久这样生活了。”他那么诚恳。我甚至不相信他是真的。是那么诚恳。我的眼泪缓缓的淌了下来。我这半辈子碰到多少男人了,有时候是他们吃了亏,有时候是我吃了亏。不可磨灭的只有一个坚,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好以沉默的眼泪答复。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他问。
  “迟下子再问我。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说。
  他还是握着我的手。
  那一天我回去,哥哥生气得不得了,爸妈倒不说什么。哥哥说:“你在外国如何荒唐,几千里外,我们不知道,也看不见,回了家,多多少少,你得留点面子给我们,这算什么么?公然外里宿?你在哪里?家明这小子,根本不是好人,这一次我也真的走眼了,岂有此理!”
  面子。
  他要的是面子。
  我上床又好好的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哥哥给我一叠剪报,都是广告,请我这种“人材”的广告。我不响,把广告搁在一旁。他很和颜悦色,我有点纳罕。
  结果他说:“家明说,他想向你求婚,先征求我们的意见,他倒很尊重我们的意思。”
  原来如此。
  跟男人睡觉是不可以的,但是拿了结婚证书结了婚则可以。这是他们的逻辑,与我的不一样。
  既然家明这么一说,其它就不重要了,值得原谅了。
  他向我家里求婚。多么好笑的一个人,仿佛他要娶的是我家里人,不是我。
  我必须承认他这个人很有性格,专门做别人不做的。但是哥哥欣赏他,家里也欣赏他。
  至于我,有人向我求婚,我觉得十分荣幸,不过婚姻不是建筑在感恩上的,中国人讲究恩爱、情义,爱情上还得带恩、带义,我不懂,我一向不懂中国人,中国式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做起好朋友来了,我与家明。
  我们有空老在一起。
  我是一个怕寂寞的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莉莉笑说我:“好了,这一下子天下太平了,你如果真结了婚,多少女人心里安乐的。”
  是的,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不是良家妇女,虽不致沦为狐狸精,差不远矣。
  每个人都要我结婚,每个人。
  过了没多久,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很不错的薪水,工作时间略为长一点,既有工作又有男朋友,看来我今年的运气还不错。
  我试图改变自己,少使自己略为女性化一点,我做了家明的影子,他要做什么,我陪他做什么。
  然而渐渐我发觉家明有说不出的怪异,跟他在一起,安全得与女孩子在一起一样,他爱我,我明白,我也看得出来,但太尊重我。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他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有一夜我大概是很醉了。
  我们在他的家里,我便是要脱他的衣服。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先是笑,后来有些生气,说:
  “辛蒂,不要顽皮,我送你回去。”
  我也火了,我说:“我们在一起还睡过一张床呢,你现在是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是处男,别惹我笑。”
  “你是与她们不一样的!”
  “不一样,是的,我早说过,我比她们坏。”
  “如果你爱我,你不会一直要我跟你睡觉。”
  “我不爱你,”我说,“我几时说过我爱你?”我反问,“我也不一定要跟你睡觉,我找个男人上床,还找得到,你放心,你不用侮辱我,如果你觉得我不够吸引力,我现在马上就走!”
  我拿起我的外衣,打开了大门。
  他呆呆的站着,并没有留我。
  我走了。
  到了街上,风一吹,酒醒了一半,我没有什么后悔,只觉得有点可惜。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闹着玩,他也该知道我不是色情狂,只是他不让我碰他,我固执起来,就说了那么些气话。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天,他没有找我。
  第三天,他也没有找我。
  奇怪的是,我并不十分想念他。我的工作忙,我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坚,其余的男人,真的假的,来了去了,都无所谓,情形弄得我与家明这样尴尬的,倒还少有。说得难听点,仿佛是某夜,我试图强奸他,他不肯,我一怒这下走掉了。大笑话。
  第四天,他的电话来了。
  “有空吗?”他问。
  “最近很忙?”我反问,“多日不见了。”
  “是的,是相当忙。今夜你有空出来吗?”
  “不怕我非礼你?”我笑问。
  “你吃醉了。”
  “才怪,懦夫才把失礼的行为往酒精上推,我没有吃醉,我知道我自己做过了什么,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没有,”他温和的说,“我与你以前见过的那些男人一样,所以你意外了,我不与你,只是……我没有法子学他们,对不起,辛蒂。”
  “怎么你反而道起歉来?应该是我道歉才是。”我说。
  “我在码头等,辛蒂,六点正,今天。我爱你,辛蒂。”
  他挂了电话。
  我呆了半晌。
  上帝啊这样的男朋友还往哪里去找?我呆着,只是我不配了,我实在不配,像我这样的人,我配跟谁在一起?我把头埋在膝间。
  到了五点钟,我换上心爱的衣裳。我很少特别为人穿这套衣裳,不过是一件芝士布的长裙,中间镶着花边,但是我喜欢这件衣服,因为是丹妮尔陪我去买的。我戴上了宽边草帽。
  我走到码头,钟刚好敲着第四下。
  多少人劝我不要大准时,有人愿意等,就让他等好了,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又何妨。但是我总改不过来,一直还是准时,我想我是没有救的了。
  我看到了家明,他站在那里,一套米色的西装,一件米色的衬衫,没领带,笔挺的站着。我觉得我几乎已经爱上他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他看见了我,奔过来。
  我也急步的向他走过去,他拥抱住我。
  “辛蒂。”他吻我的耳根。
  我的帽子掉在地上。
  每个路过的人都在看,到底在这里,当众拥抱还不能算是太平常的事,但是谁介意呢?谁介意?我抱着他。我又哭了。
  他妈的我没哭有多少年了,我的心像石头一样,但是只有他能令我哭,老实说,对着坚,我都未必会哭,但这个家明,他实在令我伤心。我多么希望我像他,像他这么纯真。
  “别哭,揩干眼泪,”他说,“我们去吃饭。”
  我靠在他身上,那眼泪还是不停的。这大概是我改邪归正的时候了。我想:为了他也值得。
  他蹲下替我抬起了帽子,抓在手中。我靠着他,他搂着我,我们一直走,不管路朝向哪里,有人陪着走路总是好的,总是好的。
  我矛盾的想:我已经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了,也该休息了,就是他吧,就是他吧。
  还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坚呢?
  与坚在一起,又未必一定是快乐。快乐,快乐又是什么呢?我这么强烈的要得到坚,不过因为是得不到他,人总是这么犯贱。
  家明的臂膀是温暖的。
  人不过活几十年,迟早这柔软美丽强壮的臂膀,会变得棺材板一样的枯干。就是他吧。
  我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假如他真的爱我,就是他吧。
  我决定爱家明,尽量爱他。
  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我下的决心很大,很重,做得很努力。好像我真的决定嫁给他了。除了工作之外,我把所有的时间给他一个人。我留在他家里过夜,爸妈哥哥不再反对。
  在我心里,我知道,如果爱一个人要下决心,那便不是真爱。可是——可是这年头,一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我待家明是真的,真的好。
  连我都不信,我们没有做越礼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的天,我不能强逼他,他总是适可而止。渐渐我觉得另有含蓄的美感,比什么都好。我们像小孩子初恋一样的在一起,光是谈恋爱。
  并没有过了多久这种童话式的日子。
  一个下午,我去买东西。
  家明约我六点钟吃茶。
  我连试身都不试,为了怕他等,大包小包的拖着抱着走到那间咖啡厅。人挤得满满的。乐队在奏乐,吵得很,人气烟味语声,我不喜欢这种地方,但与家明,与家明在一起,迁就点也值得,他过于迁就我了。
  在人群里找他还是容易的,他太突出。
  我找了五分钟便看见了他。
  他坐在一张圆桌前,咖啡色米色花的丝长袖衬衫,他板着脸,不说话,他对面坐着另外一个男人,背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是谁?家明是极少板脸的。四个月来没有见他板过脸。
  我放慢了脚步,朝他走过去。
  他抬头看到了我,好像有点吃惊,随即笑了一笑,但这个笑是勉强的,我看得出是勉强的。为什么?
  我转头看那个坐在他对面的人,我呆住了。我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部跌在地上,我像五雷轰顶似的呆着。
  坚。
  是坚。
  坚。
  他半点也没有变。
  他两鬓稍微变白的头发,他眼神里的坚决,嘴角的硬朗,他那种百分之一百男人的英俊。他是坚,化了灰我也认得他是坚。
  他也认出了我,他的惊诧一下子就压了下去。
  我跌在椅子上。我停一停神,我说:“坚,你好。”
  我的声音是十分不自然的。
  他答:“辛蒂,你回来了?回来多久了?”
  “四个月。”我说。
  “你胖了。”他说。
  他的口气很可亲,很熟络,仿佛多年老友偶然相聚的样子。我恨他。他永远在光的一面,我永远在暗处,他可以永远取胜?我不相信,我握住了家明的手,希望借到他的力量。但家明的手是冷的。
  坚看着我。我瞪着他。
  他看我的样子,我恨他,好像我没有穿衣服,是赤裸的,他可以看到我的心,他永远可以,我恨他。怎么又碰见了他?为什么?
  他说:“你与家明——?”
  “我们要订婚了。”我直截的说,“是不是?家明?家明说过他也认识你。”
  家明轻轻说:“是的,我们要订婚了。”
  坚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刚刚你才说起,我没想到你的对象是辛蒂,真太巧了,我真没想到是辛蒂。”
  “可惜是我。”我讽刺的说。
  坚看着我,“你了解家明?”
  “当然,”我毫不犹疑,“他是一个最好的男孩子。”
  坚笑了。他笑得这么自在。
  我仍然瞪着他。我握着家明的手,家明也握着我的手,好像我们在共同对付一个敌人。
  我想我是比较镇静了。我再打量他。是的,隔了三年,他仍然有他的魅力。他是无与伦比的。他那种成熟男人的美。我垂下了眼。我觉得惭愧。我会永远记得他,没有男人可以代替他,甚至不是家明。
  然后他站起来,要告辞了。我们没有留他。他是个中年人,但一点也没有胖。他翩然的走了。
  我问家明:“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你好像不大高兴?”
  “生意上的事。”家明说。
  “他是只狐狸。”我说。
  “你好像很了解他。”家明说,“我们别提他了,我们走吧。”
  我当然知道坚,我知道得他太多了。
  “你很熟他?”我问家明。
  家明恢复了他温柔的笑,他说:“并不,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喜欢你这件衬衫。”
  “有点老式,我从来不喜欢老式的衣裳,不过是为你而穿的。”我说,“为你,”我指指他的胸口,“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的时候,你会怎么样?”他问。
  “你当然是好人,”我固执的说,“你不可能坏。”
  他不响,过了一会儿他说:“每个人都有缺点。”
  “我相信,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你的缺点。”我看着他。
  “你爱我吗?辛蒂。”
  “我认为是。家明,我不愿令你失望,但是老老实实的说,我对于爱情知道得不多。”
  “谁又真知道了,别担心。我爱你。”
  我抱着他,我们到山顶去坐了很久。
  他说要向我家里求婚,我笑了。他应该向我求婚才是,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玫瑰花、戒指。
  他真的向我求婚了。
  戒指交在父亲的手里,我是最后看到它的人,全家都传阅过了。我接在手里打开了丝绒盒子,里面一只梨型的钻戒,大得很,一点其它也没有,只是一颗大钻石。
  哥哥说:“二克拉六分左右。”
  他对于数目字很有兴趣。并且计算得很准。
  我看着那颗钻石。
  我从来没喜欢过钻石,不过这一只戒指是例外。一滴眼泪一般的钻石。美丽。我把它套在手指上试看了一看,奇怪,倒很是相配。或许我应该把指甲留长长,搽上鲜红的指甲油,配这只钻戒。
  父亲说:“订了婚也好,这男孩子实在懂规矩,学问,人品,家势都是无懈可击的。”
  妈妈说:“可不是?白白替辛蒂担心了这么多年,由此可知有缘千里来相会,白担心了,这样的对象,居然叫她碰见了,家明这孩子,我细细的看过了,四个多月来,一点毛病也没叫我看出来,就是略为沉默一点。”
  父亲说:“也太有钱了一点。”
  妈妈笑,“恐怕我们也配得上。近日来我们的生意也还不错,不至于说是高攀了他们。”
  奇怪,每个人都答应了,只除了我。
  我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心里很有点满意。是的,钻石戒指是不能自己买的,一定要男人送的,尴尬就在这里。我真的要与家明订婚了吗P妈妈来说:“辛蒂,你的电话。”
  我犹疑了一刻。自然是家明的电话,我该说些什么?真的订婚?真的嫁与他?真的做良家妇女?
  我拿起了电话,我低声说:“家明,我看到戒指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辛蒂,是我。”
  我震惊得几乎把电话筒掉在地上。
  “我是坚。”他说,“我还存着你的电话号码。”
  我应该马上把电话挂断的,但是我没有,他仍然是坚,我的坚,曾经一度是我的坚。
  “你要什么?”我的声音是冷的。
  “一只戒指。家明送了你一只戒指?”他问。
  “我们要订婚了,你是他的朋友,你也认识他,他会寄请帖给你的。”
  “你认识他多久了?”
  “够久了,与你无关。”
  “我要见你,辛蒂。”
  “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
  “我必须见你,辛蒂。”
  “我不要见你。”
  “你必须见我。而且别自欺欺人,你想见我的。”
  “你这狗娘养的广我咒骂他。
  “镇定一点,出来,半小时后我在你家转角等你。”
  他挂上了电话。
  等我。在街上转角等我。他那辆车子。多少次了,我坐在身边,我们无处不去,无所不至。奇异的感觉,他又来叫我出去了,我该做什么?换上衣服?听从他的话?像以前一样?
  我的胃,那一次服了过量安眠药之后,我的胃一直不好,吃多了痛,吃少了就问。现在他又叫我出去了,为了什么?我一见到他就可以知道了,这一次是他来求我的。我得叫他等,好好的等。
  我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慢慢的吸着,我看着钟,等时间过去,分针与秒针都转动得慢,但还是在动着。我要他等,至少等半小时。
  吸完了一支烟,我笑了,嘲笑自己,这不是成熟的表现,这实在太幼稚了,我应该装得大大方方,开开心心才是,完全把他当一个朋友,一个人,一个普通的相知,没有爱没有恨,什么感情也没有,遇见了,心平气和的招呼一声。为什么要叫他等?没有必要。
  我把旧的粗布裤翻出来穿上,胡乱加一件衬衫。我看钟,我还是不迟到的,像以前的辛蒂一样,坚说几点钟,就是几点钟。坚的话跟《圣经》上的话一样。
  我叹一口气。
  我把钞票塞在口袋里,朝街角走去。
  老远便看见坚的车子。
  我拉开了车门坐进去,并没有看他,我说:
  “许久不见,坚,你好?坚?”
  车子还是麦塞拉底印地,但是换了新的,桃木表板上的仪表像飞机一样的复杂。他的旧车里坐过多少女人?新车里又坐过多少女人?如果坚是一棵圣诞树,我不过是其中一盏七彩灯泡,我苦笑。所以我决定爱家明。不为什么,只为他的诚意。
  今天坚叫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点着了一支香烟。三年了。他仍然吸“蓝圈”。多少次,我在外国,遇见吸这种牌于香烟的男人,总多看几眼,不为什么,只为了坚。告诉坚他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读到文凭了?”
  “读到了。”我客气的答。
  “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我平静得很。
  “你胖了。”
  “是的,那天你已经说过了。”
  “胖了很美。”
  “谢谢,我怎么可以算美?”我说。
  “一个女孩子,当她不知道自己美的时候,才是真美。”坚说。
  “谢谢。
  “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很好。”
  “谢谢。
  “你们决定订婚了?”
  “是。
  “恭喜。他倒是下了决心。”
  我转问他,“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仍然很低,“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没有父母,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你的口气这么奇怪?”
  “他难道没有告诉你7我是他什么人,你不知道?”
  “朋友,”我说,“你不过是他的朋友。”
  他笑了,“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怒气慢慢的上来,我压抑着自己,尽量压抑着,我冷冷的说:“你是我一度爱过的人。”
  “可以帮我一个忙?”他问,“看在以前的份上?”
  “忙?什么忙?坚,伟大的坚,还要人帮忙?”我讽刺的反问,“我没有听错吧?”
  “辛蒂,另外找一个男孩子。”坚说。
  “什么?”我真正的诧异了。
  “家明不是你的对象,你与他不配。”他说,“而且你又并不是真爱他。
  “在某方面我是爱他的。
  “某方面,哪方面?”
  “他是一个热血的人。”
  “辛蒂,你一点也不知道,他是一个陌生人,四个月,你才认识他四个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好人?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我是坏人,因为我没有娶你。你嫁了我,会开心吗?只为了你没得到不一定需要的东西,你生了气,恨我至今,辛蒂——”
  “我爱你,坚。”我很平淡的打断他,“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坚。”
  “辛蒂,没有用。”他说,“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了!”
  “没有关系,但现在我要结婚了,我的对象是家明。我不明白,你没有资格介人我与家明之间。我们没有见面已经有三年了,不可能是为了我,你从未曾爱过我一分一毫,为什么?”我凝视他。
  “辛蒂,帮我一次忙,离开家明。”坚说。
  “为什么?”
  “你不会后悔的,辛蒂,听我的话。”
  我笑了,“坚,我长大了三年。我喜欢家明,我结婚的年龄也到了,他向我求婚,我家人应允了,我连他的戒指也戴上了,为什么不?”
  “不!”
  “为什么?”
  “辛蒂,我不能让你嫁人。”他说。
  我靠在沙发上,我打量着他。
  不要我嫁人?如果我不明白坚,我会说:
  “啊,他不让我嫁人,是因为他爱我,不爱我也至少想霸占着我。”但是我太明白坚了,决不是为了这一点。
  我微笑。
  坚说:“辛蒂,三年没见你,你成了一只小狐狸了。”
  “第一,坚,我不小。第二,我一直是一只狐狸,以前不一样,以前我爱你。”
  “现在你不爱我了?”
  “坚,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曾经一度,为了怕失去你,我情愿死,这可算是爱吧?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是,我看得出,你好像很高兴。”
  “自然。”我喷出了一口烟,“我学乖了。”
  “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好奇?每个人都好奇。坚,我不过是个女人,你想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很多男朋友?”
  我摇头,“我不要情人、爱人、男朋友、未婚夫。”
  “什么人?只是男人?”
  我笑,“说得好,坚,只有你明白,只是男人,就是那样,只是男人。上床好,下床也好,不用客气,不用再见,只是男人,没有怀念的男人。”
  坚低下了头。
  “不是你的错,坚,不用难过,你一直喜欢我,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总会变的,我变成这样,与你无关,也别太骄傲,以为这与你有关,别担心,我活到今天,就可以一直活下去。”我说。
  “你不甜了。”
  “是,不甜了,不可爱了,多么可惜。坚,三年前,记得三年前——怪,我还是爱跟你说话,说个没完没了,坚,记得三年前,我是纯洁的,是不是?但是现在。”我笑了。
  “即使你嫁了我,你也不会快乐的。”
  “或者,但是你毕竟没有娶我。”
  “辛蒂,我们可不可以从头开始?”他忽然问我。
  我怔了一怔,即笑了起来,我大笑,然后我哭了。多少时候没有为坚哭了,但我还是哭了。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7 12:04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柴郡猫
资深会员

俨然ss连载上瘾了也

__________________
妖~

2003-12-27 12:12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柴郡猫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都是应该比较和大家口味的
交流交流 喜欢的文章嘛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7 12:14 A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JoJoWhy_84
会员

昨夜在看她的《风满楼》
第一次为亦舒的书哭 压抑着的难过
单纯有单纯的快乐 成熟有成熟的幸福

__________________
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

2003-12-28 10:44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JoJoWhy_84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石化海滩
会员

《喜宝》《圆舞》《我的前半生》都是很喜欢的几本

昨夜发着烧居然还看完了一本她的《迷迭香》
也许是因为书中女主角余芒导演身份的过,觉得很亲切

__________________
毒品无处不在,盗版不可取代

2003-12-29 03:12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石化海滩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再来

其实我现在帖的都是她比较黑暗的文章 那些结局好的就不贴了
我知道as们不喜欢的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9 10:46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第四章

--------------------------------------------------------------------------------

  “开什么玩笑?”我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你,现在就要你。”他说。
  “我手上有家明的戒指。我要回去了,他在找我,他在等我的答复,我一定要回去。”
  坚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盯着他。
  我问:“干什么?”
  “到我家去。”他锁_L了车门,开动了车子。
  “看天的份上,坚,让我走,让我走,看天的份上,你也应该放过我了。”
  他紧绷着脸,他薄唇,他耳鬓灰白的头发,他美丽的侧面,他手上那只考究的戒指,他熟捻的古龙水味道。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是冰冷的。
  是的,我爱他。
  奇怪,到了今天,我还爱他。
  我还爱他。
  十年了,我不变的爱着他。只因为我得不到他。我转过头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膊上,我摸他的后颈,他修得那么整齐的头发。我趋身过去,我吻了他的脸。他应该微笑,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他仍然紧绷着脸。以前,每当我吻他的脸,吻他的手,他总是微笑了啊——那个傻小女孩子,她是多么的爱我。
  今天坚没有笑。
  我希望今天明白了,我爱他。
  他把车子停在门前,他的家门前。他开了门,我大步踏进去。今天,今天我算是与他平等了。我走进他的客厅。他的屋子没有改变,只是又多了更多的装饰——画、瓷器,什么都有。就像他生命里的女人。
  我走到他的书房去。
  是的,我已经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但是我记得他的书房。我记得他那一套最好的唱机录音机,我常常把我的流行曲夹在他的吉格里,气他。我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宝贝,你不知道这是怎么的,宝贝,爱一个人,宝贝,如我爱你。”
  我笑了。
  那张唱片自然不在了。但这间书房还是一样。
  我坐在他的真皮沙发上,依然像以前一样,在他那张石英玻璃大茶几上打手印,一个又一个,明天他的女佣人得花上半天来擦干净这张茶几。
  我没有变。
  我是一个长不大的人。
  他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后面,看着我,冷冷的看着我。
  我抬头,我站起来,缓缓向他走过去,他那张写字台。
  我看着他的脸。曾经一度,我肯将我的灵魂卖给魔鬼,只为了得到他。
  他站起来,倒了一点拨兰地给我。我道谢。
  “你有没有爱另外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他问我。
  “爱人?”我想着,“有一次,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我几乎爱上了他。因为他是这么纯洁,这么天真,只有十六岁。他的雪白使我快乐。跟以前你喜欢我的情形恐怕有点像。但是……但是我放松了他。”
  “为什么?”
  “他说他爱我。他的蓝眼睛那夜转为深灰色,他的睫毛重得抬不起来,他有一张苹果似的脸,他说他爱我。我想,我怎么可以玩这样一个孩子呢?不公平,我让他走了。”
  “辛蒂,你的生活,像小说。”
  我点点头,“是的。”
  “你爱家明?”坚说。
  “他是一个好伴。而且他整个人是那么敏感古典纤细。我尊重他。他会是一个好丈夫,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也会是一个好妻子。”
  “好妻子应该作为丈夫的影子。”
  “我会做一个影子。家明有这个格使我成为影子。”
  他拿起了一只玻璃架子,转向我。
  我看到了家明的一张照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黑白照片,他的侧面,含着一支烟,在拍手。这张照片是偷拍的。
  坚说:“哈苏白拉特,O·八光圈。我们在一起开会,有人发表了一篇演讲,他大表欣赏,他鼓掌。我第一眼看见了他的神采,拍下了这张照片。”
  “你喜欢他?”我看着他。
  坚笑。“这是一张好照片。
  他又拿出另外一只照片架子,给我看。
  那是我。
  我与我的短牛仔裤,我与我的T恤,我与我的乱发。坚拍照的技术,相信我,是最好的。对于那张照片里的我,我不置信,因为我不相信那种美丽是我的。
  他还保留着那张照片。
  那一天,我去看爸爸打网球,他也在球场里,我向爸奔过去,他用他的哈苏白拉特拍下了这张照片。他是个贼,偷拍照片,偷女人的心。他是个贼。
  但是他还保留着这一张照片。
  我转过脸去,喝光了拔兰地。
  他又为我倒了一点。
  一切都好像与以前一样。
  我把手放在粗布裤口袋里,我那颗眼泪型的钻石在闪闪生光。
  “辛蒂,我见过不少女人。年轻的年老的,丑的美的,风雅的庸俗的,总找不到比你更放肆的,更不羁的,更自然的。辛蒂,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微笑,我眼睛里孕着眼泪。
  “你仍要嫁我?”他问。
  我摇头。
  “你长大了。”坚说。
  “没有。对于别人的婚礼,我仍然是妒忌的,因为别人得到了我没有得到的,坚,你明白?”
  “你有一日会结婚的。”
  “是的,我要嫁家明。”我说,“快了。”
  “嫁了家明,你就不可以做我的情妇了,辛蒂,你情愿选他?”
  我看着他。“你总跟别人的老婆上过床吧?”
  “你是一个公道的女孩子,辛蒂,不然你不会放过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子。”
  “说得对。”
  “你仍选他?”他问我。
  “我喜欢家明。”我缓缓的说,“但是你要把我们拆开,为什么?”
  他趋过脸来,吻了我的唇。
  我笑,“你知道?坚?男人都是一样的。都一样,他们穿上衣服,是原子物理学家,是音乐家,是煤矿工人,是大明星,是博士,是医生,他们脱了衣服上床,都一样。”
  他很镇静,“你的口气像个妓女。”
  “我只是一个女人,坚。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站起来,我脱了我的衬衫,我的长裤。
  在书房阴凉黯幽的亮光里他看着我。
  “你现在连内衣也不穿了?”
  “内衣?什么是内衣?”我笑问。
  “你是变了,辛蒂。”他说。
  他的手碰在我的肩膊上,向我的背部滑下去。
  “但是你的皮肤还是最好的。”他吻吻我的肩膊。
  “他们都这么说。”
  “我是第一个。”他微笑。
  “是的。你是第一个。”我也微笑。
  “你的腰是最细的。”
  “他们也这么说。”
  “你希望我生气?”
  “坚?为我生气?当然不。”
  “我知道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说。
  他喃喃的说:“好,辛蒂终于变了女人了。”他说,“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在他的屋子留了一夜。
  在早上,他端了咖啡过来,就像以前一样。
  然后我穿上我的破衣裳。我说:“坚,借车子给我用。”
  他把锁匙交给我。
  “再见,魔鬼。”我说。
  “天使,我几时再见你?”他问。
  我伸手拨他的头发,但是手指上的钻石划破了他的脸,我吃惊,缩手,血自他的脸颊上缓缓的沁出来。他却若无其事的握住了我的手。
  “把钻戒退回去,它划破了我的脸。”
  我点头。
  他笑了。
  我转身去开大门。
  “啊,对了,辛蒂,如果你家里——”
  “放心,我会搬到酒店去住,就像以前一样。”我冷冷的说,“这不是我的错,他们应该明白。”
  我开了他的车子回家。
  家里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厅里等我,包括爸在内。我笑了。
  家明给我一个疲倦的微笑,他显然一夜没有睡。
  我走过去,吻了他的脸一下。把戒指褪下来还给他。他看着我,不出声。
  哥哥大声问:“你昨夜在哪里?”
  我说:“哥哥,如果你要我在这家里住,最好不要问那么多。”
  然后,然后我真没料到他会那么做,他给了我一个耳光,用力之大,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阵咸味,我知道我淌血了。我头昏了一阵,然后我到房间去,反锁了门,拿出我的衣箱,把所有的衣服尽快的塞进去。
  我要离开这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他们要我做什么?洋娃娃?一张沙发?圣母?
  嘴角的血一直淌下来。
  外边爸爸在骂哥哥,妈妈的尖叫,哥哥大力关门,他也走了。好,大家都走。离家三年,天晓得我想念过他们,但是他们与我,是一个悲剧,我走了只有好一点。好得多。
  我用力压上箱子盖,然后打算开门,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敲得这么文静。
  我拉开抽屉,把我的现款塞到口袋里去,然后去开门,房门外站着家明。
  我看着他,他走进来,轻轻的关上了门。他掏出了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血,鼻子的血,痛,我偏偏头。他吻了我的脸,我低下头。
  我对他不起。
  我不能染污他。
  他是一个干净的人,就像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我不能伤害一个爱我的人,我不能。
  “我们只是担心,没有其它,是我不好。”
  我说:“你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
  “你也没有不好。”
  “你也没错,我也没错,”我笑,“错在社会,怪社会。”
  他也笑了,“辛蒂,把衣箱放回去,你会伤害你父母。”
  “他们也伤害我。”
  “我明白。但我们是中国人嘛。”
  “天杀的中国人。”
  “辛蒂。”他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他清澈的眼睛,他漂亮的脸。我只好笑了。
  我说:“家明,找另外一个女孩于,好的女孩子,我配不上你,真的,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就因为你一夜未归?”
  “不是,为了昨夜我在一个男人的床上。”我坦白的说。
  他静默了。
  “我们是好朋友,家明,我不要骗你。”
  “我爱你。”
  “我不比一个妓女强,只是我不收钱。”
  “不收钱的不是妓女。”他说,“我爱你。”
  “你令我笑,家明,但是家明,我真想哭。”我掩上了脸。
  他抱住了我,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说:
  “我希望你是我的哥哥。至少你明白我,但不要爱我。请不要爱我。”
  “让我们再来一遍,我爱你,不是我的错,你不爱我,也不是你的错,错在社会。”
  我哭了,“家明,我爱你我爱你,谁说我不爱你?”
  他抱住我,不出声。然后我知道他也在哭。我的天。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堆。我的天。结果我没有离开家,家明一整天在家陪我。我擦干了血,嘴唇又破又肿。哥哥在晚饭时分回来了,大家坐在饭桌上,一语不发,静得很。他有些歉意。
  我到底是个大人,他有什么可以好好的说,不该当众给我没脸,我吃不下饭,一整天呆坐着。
  我躲在家明身后。他的戒指又在我手上了。
  我喜欢在背后抱他的腰,我两天没出街。回了所有的电话。其中也有坚的吧?我不知道。我把他的车匙交到车行去,车行会把车子开回去。我告诉他们车子在什么地方。我做得很好。
  我只在家里,家明陪我。
  哥哥平了气。
  但是我抓住家明,像一个将溺的人,抱住了一只浮泡一样。我必需要二十四小时见到他。他不在我身边,我开始虚弱,我要吃镇静剂,我要打电话给他。
  爸爸在报上登了我们订婚的消息。我把报纸剪了下来,贴在墙上。
  我仿佛洗心革面的从新做人了。
  爸爸说:“这两个孩子,也真对上了,都傻乎乎的,见面是一定要见的,见到了又不说话,只是对着笑。”
  花烛面前相对笑。
  结婚消息发生在第三天,他把我叫到他屋子里去。我去了。我甚至穿得很整齐,内衣内裤、衬裙、丝袜、裙子、外套加一顶有网的帽子。
  家明来替我开门。
  他穿一件丝衬衫,雪白的,白长裤,没有鞋袜,手中拿着一杯酒,他见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他的脸上带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我知道事情有毛病了。
  “家明?”我试探的问他。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到房间里去,他让我坐下来。
  我呆呆的坐下。
  快乐就完了吧?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事?
  家明对着墙壁。
  “辛蒂。”他开口。
  “什么?”
  “辛蒂。
  “是。
  “辛蒂。
  “家明。
  “辛蒂。那夜你没有回来,你与谁在一起?”家明问。
  我站起来,我打开手袋,拿出香烟,燃着了。
  所有的男人都一样,终归要问,终归会觉得抵不过。我悲哀的想,家明,家明也一样。我站起来。他既然问了,就会一直问下去,问下去,问了那夜的男人,再问先一个月的男人,先一年的男人。有什么意思,这是我走的时候了。我站起来。
  “你到哪里去?”
  “走”“坐下来,辛蒂,他是坚?”他问,“是不是坚?”
  “是坚,一个叫坚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坚?”他转过头来,那种痛苦的神色令我吃惊。
  我坐下来。“家明,我认得坚多年了。我离开这里,是因为他不爱我,他只想玩我。我认得他太久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或者我仍旧爱他,就是这样。你知道了我可以走了!”
  “辛蒂——”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好人,”我温和的说,“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家明,你自己骗了自己。”
  “你误会了,坚,为什么是坚?”
  “有什么分别?”我问,“他也是男人。”
  “他要我离开你。”
  我抬起头来,“他是谁?为什么他叫我离开你,叫你离开我?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是坚”“这与坚有什么关系?”
  “他要你。”
  “你打算将我交给他?”我说。
  “不,你会自动走向他,他说你会,就像那一夜一样。”家明说,“你会走向他,不管我有多爱你,你永远是他的,你挣不脱他。而且我相信他,辛蒂,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我问。
  “是。
  “我也相信他。家明。”我说,“我会,只要他把手一招,我就会走过去。你要帮助我,你愿意吗?”
  “辛蒂,我要你的帮忙。””“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他叫我离开你。”
  “他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你要听他的话?”
  “你会爱我吗?辛蒂,你会爱我吗?”
  他慌乱了。我抱着他。可怜的家明,只不过为了我,我不值得他这么做,不值得。
  “放心,他没有赢得这么容易。我现在恨他了。他这个不择手段的人广“不要离开我,辛蒂。
  “我不会,家明,我不会。”
  “我爱你,辛蒂。
  我抱着他,心里一片茫然。坚,他真要我?真的?他肯为我来恐吓家明?
  “为什么你要爱我?有这么多好的女孩子。”
  “我只要你。”
  好。他只要我。这是合理的,就像以前,天下有那么多的男人,我只要坚。这是无法解释的,我只要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使家明静下来。平时他是多么的冷静温柔。今天却被刺激得这样子。为了我。我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一清早。
  我一个人走到坚的家去,按门铃连续的接了三分钟。
  他的女佣人出来开门。
  “你找谁?”她问。
  我拉下了脸,“开门!”
  她认出了我,“小姐——”她想笑,因为往日我待她不错。
  “开门!”我喝道。
  佣人开了门,“先生还在睡觉!”
  我一手推开大门,冲上楼去,一路叫:“你狗娘养的!你滚起来,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滚起来!”我到了他房门前,一脚踢开他的房门。
  坚自床上跳起来。
  他一个人。
  他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这是他的好处。他只带我一个人。
  我瞪着他,把衣服扔给他,“穿上它们!”
  他从睡梦里惊醒,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为什么要穿衣服?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不穿衣服。”
  “闭嘴!”我说。
  “你大清早来做什么?”
  “你跟家明说了些什么?
  “奇怪,他也问同样的问题,你们两个人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在谈恋爱了。
  “放过我。
  “放过你?”
  “是的。
  “不,辛蒂,你不要我放过你。你真可以嫁给家明,做一个平常的家庭主妇?不,你要不停的刺激,只有我可以满足你。你走遍了全世界,你回来了,因为你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你回来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盯着他,在他的眼珠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看到了我惊恐的样子,我晓得我完了。我闭上了眼睛。
  他抚着我的头发!我抱住了他。
  我低声的说:“但是家明,家明不会这么容易松手。
  “他会的。”我睁开了眼睛。我仍然抱着他,没有让他看见我的脸。
  “为什么?”我平静的问。
  “他爱你,他会放弃你。
  “为什么?”
  他抚着我的头发。他的手指有点冷。
  我有点明白了。
  “坚。你不是要我。你只是要他离开我。”
  坚一震。
  我仍然抱着他,“你不是要我离开他,而是要他离开我,是不是?”
  他静默了一会儿。
  他说:“辛蒂,你太聪明了。”
  “他才是你爱的人,是不是?坚你恐吓他,如果他不放我,你就告诉我,他是你的爱人,是不是?坚,你肮脏狗娘养的,你不放过他。正像你不放过我。”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你厌了女人,你把他勾上手了,坚,你不放过他。”
  “辛蒂,你猜到了。我们在一起很久了,辛蒂,但是你回来了,他爱上了你。我们都脏,辛蒂,没有分别,我劝你离开他。他不是男人。你到现在应该明白了,他不是男人。”
  我松开坚。
  我瞪到他的眼睛里去,“是的,我明白。但是我喜欢他,正如你说:我们三个人都脏。但是坚,这一次你输了,坚,他爱我,你不能使他不爱我,我还是要嫁给他。”
  “你疯了,辛蒂。”
  “我们不全是疯子吗?”我冷冷的问,“我还是嫁他,你永远得不到,坚,永不。”
  我转头。
  “辛蒂——”
  我转头。
  他脸色苍白,我第一次看到他脸色苍白。
  我耸耸肩,“我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我现在就去告诉他我不介意。这回事算什么?我读书的地方,十分之四的男人是这样的。坚,再见了。不要装样你要我,你要的是家明,但现在他是我的了。对不起。”
  我关上了他的大门。
  我站在街上,有种作呕的感觉,我靠在墙壁上,头晕得抬不起来。我的天。为什么是家明,竟是家明。我要他救我,谁知道更需要人救的是他。
  我靠在墙上好一会儿,我该做什么好?应该走。远远离开他们两个人。我怎么有可能斗赢坚这个魔鬼?但是正如坚说,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不是平淡正常的活下去,而且照我生活的方式活下去。
  现在放弃已经太迟了。
  我真钝,早在那天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吃茶就该明白,最迟在看到坚书房里家明的照片也该明白了。家明,何以他一直只是吻我的头发,何以他从来不碰我。
  我喘气,奔出马路,伸手拦了一辆车。
  坚真不是人。
  我没有回家,我叫司机开车到家明那里去,我要见家明,我淌着一手一身的汗,但是那颗眼泪型的钻石还是在我手指上闪着光。我用手抹去了额角上的汗。
  当坚叫我把戒指送还给家明,我还以为他要的是我。
  天下像我这种人还有几个?
  我要他,我爱他,至今我还是爱他。然而我终于得到机会了。现在他得听我的。他得听我的。我笑了一笑,现在我不会松手,现在他得听我的了。
  车子到了家明那里。我按铃。按铃。没人应门。我倒出了手袋里所有东西,希望有他的锁匙,是的,幸亏,我开门进去。
  “家明?”我叫,“家明。”
  我在地毯上被茶几勾了一下,摔在地上。
  我看到走廊那一头有水淌出来。
  “家明!”我爬起来奔过他房间那里去。
  “家明?”我尖叫。
  我推升房门,浴室的门开着,他浸在一池红水里,浴缸里的水溢了出来,整个房间地板是水。血水,他的血。割了手腕。
  他穿了丝衬衫白长裤浸在浴缸里。
  我拿起了电话。打给一个熟捻的医生。他说他与救护车马上来。
  我真镇静得奇怪。
  我挽起了自己的头发,我把浴缸的水塞拉掉,把水龙头关好。把他的头托起来,谢谢天,这年头的浴缸小,不然他会淹死。
  是的。三年半前我也用这个办法自杀过,一模一样的办法。吃了足够的安眠药,开了一缸热水,然后割了手腕。可笑的是他们在三个钟头后才发现我,我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活着。
  他的脸孔是苍白的。有种说不出的美。我的家明。
  我探他的鼻息。他还温暖。
  他会活,我知道他会活。
  我把他两只手从水里捞出来。血离开水会凝固,只要伤口不太深,我也知道。
  浴缸里的水流干了。我用毯子把他裹起来。
  医生到了。
  他看了我一眼,跟我一样镇静。
  “他会活。”医生说,“我们马上去医院。”
  我抓住了医生,然后我昏了过去。
  我真的昏了过去。
  这大概是好笑的,因为医生要把我们两个人一起送到急诊室去,他私人的急诊室。
  我是很快醒过来的。
  医生很好,因为事情与家人无关,我又没有受伤,他没有通知父母亲,问我家明的亲人,我摇头。医生对我说:“你心肠不要太硬。”我苦笑。都是为了坚,关我什么事?替家明输血,替他缝针,把他送进医院里去休养。我拿着医生给的镇静剂回家,吃了,睡觉。
  一夜看见家明的血。
  这个医生好,有肩膊,够胆量,我恨某一些医生,对病人完全无关痛痒,除了伤风之外,什么都不理不睬,病人好好的,他们先吓死了,先把病人往医院里推。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9 10:49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第五章

--------------------------------------------------------------------------------

  我没有睡好。
  我起床抽烟,一支又一支。
  为什么他这样子,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都锦衣美食,却这样不快乐,为什么?
  我们也快乐过。
  我手臂在他手臂里,我们笑过。
  我并不爱他。
  我不懂爱人。
  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活下去,但是当时我觉得没有坚,我是活不下去了。这种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吧。我总是碰见这样的男人,上帝不眷顾我,不原谅。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
  我感觉胸口很闷,想吐又吐不出来。
  明天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去看他。我现在不能罢手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这一夜比任何一夜都长,太长了。我看着天露出曙光。五点半。从五点半到八点半还有三个钟头。我疲倦。老老实实的说:我真想也死了算了。
  我的意思是,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该做的全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错了又错,错了又错,再错,都是同样的错,一样一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女人。
  每一个女人都一样。
  但是上帝把她的头别转了,不眷顾我,降灾难于我,因为我恨恶管教,就是管教我一个人。
  我想要一个长期休息。长期休息。我想死。
  这或者是家明的想法。
  我们都累了,都要休息。
  但是一个早上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早上。我们还都活着,都得活着,活下去。我这么疲倦。
  我撩起了窗帘一角,推开了窗,一只蝴蝶,一只最简单的粉蝶飞了进来,蓝色的。LEPAPILLONBLEU。我苦笑。我见过这些蝴蝶,早上色彩是鲜丽的,到了黄昏,就褪色,总活不过夜里,但是蝴蝶,蝴蝶不是为活到天明的吧。我希望我是蝴蝶。
  我把窗口关上。
  那只蝴蝶就在房间到处扑着,是的,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我这间房子就这样,我的生命也这样。
  我没吃东西很久。
  我错了,我不该回来。我曾经一度胖成那个样子,真的胖,胖得害怕了,连夜饭也不敢吃。如今一下子瘦下来。老了多少?
  我按熄了烟,打电话给莉莉。
  电话响了三下。莉莉带梦的声音问:“喂?”
  “是我。”
  “你呀,你干吗?天还没亮。”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我丈夫要一早上班的,你等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听。”
  我说:“好。”
  隔了几分钟,莉莉大概在穿睡袍,然后声音又来了,“什么事,你?”
  “没什么,我又错了。”
  “我不明白,”莉莉说,“你怎么了?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好的一个人,老说自己有毛病,说得多了,朋友就相信了,朋友一相信,你自己也就相信了。弄得糊涂得很。”
  “嗯。”
  “睡不着?”她问。
  “你的安眠药呢?”
  “一早我要出去,回来再睡。”
  莉莉苦笑,“你还这么年轻,若这么着,谁帮得了你?你还是结婚吧,脾气慢慢就改过来了。年轻的时候,谁不心高气做,像我,胡乱嫁了,只要人好,管钱不钱的,漂亮不漂亮的?”
  “太太平平过日子,人啊,不过几十年,辛蒂,当年我也和你一样,有棱有角,我磨得圆滑了,你还是老样子,你怎么的?辛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辛蒂,你今夜不大好,要我来陪你?”
  “我父母在此。”
  “辛蒂,真不要我来?辛蒂,大家都不相信你,每一个人都要你快乐,我们都爱你,但是我们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看顾你,而且你这么放肆,专门做不该做的事。”
  “我做了什么?”我问,“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与几个男人睡过觉,我吃几颗安眠药,抽几支烟,什么女人不是这样做,但是我得到的麻烦,远比任何人多,为什么?太不公平了。”
  “你现在又有什么麻烦了?说一说。”
  “很复杂。”
  “辛蒂。你被爱过,你也爱过人,你闯过祸,自杀过,还有什么麻烦?你怀了孕?”
  “如果我怀了孕,我不会打电话给你。再过四星期,我会去找堕胎医生。”
  “不要那么说,辛蒂,你的语气是那么残酷。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乐趣,再也没有新鲜的事了“这倒是对的,莉莉,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说,“我疲倦。这一次我要自杀,再也不割脖子手腕的,我吃那种七秒钟就死的毒药。
  “辛蒂——”
  “莉莉,我这辈子有人向我下了咒言,我是逃不脱了。”
  “我看我还是换了衣服来你这里吧。”
  “不用,莉莉,真的不用,你放心,我这就挂电话。”
  “小姐,你别挂电话,我求求你,叫你妈妈起来。”
  “没有用,莉莉,没有用。”
  她忽然哭了,“你真叫我担心啊。”
  我笑,“谁也不担心,就是你。”
  “我不想你——我的天。”
  “对不起,现在回去睡觉,听到你的声音,我很快乐,真的,快乐。此刻我只想听一听熟捻的声音。”
  “真的?”
  “真的。”我说,“把电话挂上。”
  “好,明天我来找你,中午,好不好?”
  “好。”我说。
  她把电话挂上了。
  一片沉默。
  屋子,整间屋子是黑的,因为窗帘拉得密。
  我胡乱套上了衣裳。放了一点钱在口袋里,就出门去了。我关门关得轻。我想爸妈不会给我吵醒。
  太早。
  实在还太早。
  但是医院的门还是开了。
  我找到了家明的病房,推门迸去。私家医院就与酒店一样,没有分别的,随进随出,因为付了钱。他躺在床上。一片白。墙上挂着耶稣基督的像,下面写着:“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嘛?”耶稣基督,它一直没有得到爱。没有人真的爱他,没有人。只除了抹大拉的马利亚吧。
  我走近家明。他闭着眼睛,睡得很好。手腕上缠着纱布。
  护士小姐探头进未看一看,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我应该祷告吗?是的,祷告。
  他还活着,呼吸着。
  我握着他的手,我们快乐过,是的,我们快乐过。
  他说他爱我,他甚至要娶我,我,像我这种人。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
  多么可惜,我已经不懂爱一个人了。
  他没有醒。
  我觉得疲倦,我靠在椅子上,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以为是护士小姐,我说:“我不会骚扰他的。”
  我转过我的头,我看到了一只男人的手,坚的手。只有他才有那么强壮的手。我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他赶来了,他这么快就知道家明在这里,他爱他。他大概真是爱他。
  他放开了他的手,他说:“辛蒂,你离开他吧。”
  我摇头。
  “我请求你。”
  “坚,”我说,“我也求过你,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是为你好,你嫁我有什么好?”
  “对呀,我要嫁给家明。”
  “辛蒂,以你这样的条件,要找个丈夫还不容易?天下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还多着。”
  我压低了声音:“那么你去另外找一个家明来。”
  “这么听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离开他。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说,“真的,坚,你从来未曾爱过我,试一试,或者你不会后悔的。”
  “让我们以成人的语气说话。”他握住了我的手,“辛蒂,为什么你一定要我?”
  “因为我得不到你。难道你不知道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说。
  “你真的爱我?”
  “是的。”
  “多深?”
  “我不知道。”
  “我使你快乐?”坚说。
  “并不。决不快乐。”我说。
  “那么快走,辛蒂。不要报仇。”
  我说:“你要家明。但是家明要我。你不明白?我走有什么用?他要我。你看不出来吗?他没有我会死,你看不出来吗?不要叫我走。他会找到我的。”
  家明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们的声音太高了。
  他喃喃的说:“辛蒂。辛蒂。”
  我抬头看着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胜利的感觉,我说:“坚,你走吧,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你,你想他会有什么感觉?”
  坚踱到窗帘前去,背着我。
  完全失败了。
  我说:“你恐吓他,叫他离开我。现在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跟定了,坚,如果你要见他,你也会见到我,因为我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我重复又重复的说着这几句话,他蓦然回过头来,朝我脸上就是一个耳光,他下手是这么重,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激动过。我嘴角淌下了血。
  我静静的说:“还有左边呢,再来一下。”
  他转头走出了病房。
  我看着他拉开了门,走了,连门也不关。
  我怎么才可以得到他?这是惟一的办法。
  我呆了半晌,我用手帕擦掉了嘴角的血渍。他还会回来吗?我在赌什么!赌自己的什么?
  家明转身,他说:“辛蒂……”
  “我在这里。”我说。
  护士进来。我问:“我可以与他说话吗?”
  “没有什么大碍。”她说,“可以。”
  我给家明喝水。
  护士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你吗?”
  我不出声。
  “你真幸运,他这么爱你。我很多嘴,不过小姐,不要辜负任何人的爱,因为……有时候,爱难找。”
  她转身也走了。
  我点点头。是的,她说得很有道理。这种说法我也会说,说起来总是容易的,理直气壮的。
  家明醒了,他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是我,然后他抓住了我的衣角,尽了他的力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我随时随地会消失一样。
  我想那一次我在医院里醒来,坚并没有来。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我没有死?为什么?但是自杀这玩意,最多只好来一次,再试就真没有那种勇气。
  家明哑声的想说话,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还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清秀的脸,美丽的脸。
  “为什么?”他问。
  “我爱你,”我毫不羞惭的说,“我们结婚。家明。我们结婚。忘记这些,忘记它们。”
  他仍然闭着眼睛,但是眼泪淌了出来。我想,我为一个男人哭过,是我欠他的,没晓得也有人欠我的眼泪,真没想到。
  我继续说着:“我们在这里结婚,然后我们去渡蜜月,我们去得远,但是我们会回来,什么都会很妥当,你放心,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美丽的家,而且有很多孩子,你喜欢孩子?”
  他的眼泪还在淌,流下脸颊。
  我吻掉了他的眼泪,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我跪在地上。“事情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我说下去,“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或是两段故事,我们都有错的时候——真是错吗?像我做过的事,家明,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好,绝对没有,但是我答应你,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在每个人的眼里,如今都是错,但是我也换得我的快乐。家明,快乐,不管是长是短,还是快乐,我认为我花的代价划得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后悔,我不认错,上帝没有原谅我,家明,你明白?家明,你明白?”
  我伏在他胸前,我也哭了。
  “谢谢你,辛蒂,谢谢你。”他微弱的说。
  “不要谢我。以后你或许会后悔,你或许会后悔也说不定,不要谢我。”
  “值得的。我现在快乐。”家明说。
  “奇怪是不是?”我问,“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快乐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沾过快乐,我们只远远的看见快乐,已经高兴了。奇怪。”
  “辛蒂,我会对你很好,对你很好。”
  “你答应我,睡得好,吃得好,出院我们就结婚。”
  “是的,我们马上结婚。”
  我点头。
  我离开了医院,回家睡了三四个小时,惊醒了,又要去医院。我要看牢他。
  哥哥说:“你怎么了?看你,瘦成这样,这几天你是怎么了?”他不满我。
  “家明,他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得去看他。”我说。
  哥哥猛地一惊,“怎么不早说?他没父没母,没亲戚!”他跳起来。
  “所以我要去看他。”我说,“不过是……气管炎。”
  哥哥吁出一口气,“他没大碍吧?”他看着我。
  “没事,他这几天就出院。”我说,“哥哥——”
  “什么?”
  “我——”
  “说吧,最近你倒听话。”他软下来,“可是有事别闷在心里,总要与大人简量商量,你那脾气也该改了,家明对你真是没话好说。你这样子……找谁去容忍你?难得他不计较,可知是真爱你。辛蒂,不是说是你的错,不是……我们太想你好,你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哥哥别转了脸,“我们帮不了你。如今有了转机,你要把握住机会才是。爸妈年纪大了,我又不能跟你一辈子,跟着你,你还嫌我,你自己好好打算。”
  我的眼泪直滚下来。我忍着眼泪,越忍越流。
  转机,这是转机吗?
  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倒还算关心我。我运气不好,连他都知道了。我做错了什么?到如今我并不明白。只是人家说是错,我也只好认是错。
  完美的结局,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永远没有,再好的开头,也还演变成这样。
  如今大家都觉得我是负累,大家都要撒手。
  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
  “哥哥,”我低低的说,“家明与我,我们想结婚了。”
  哥哥简直是打心里开心出来的,我背着他,没看见他的脸,却也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真的?唉,你这人,早点告诉我们嘛!”“我们也是刚决定的,很快,大概这个月或下个月。”
  “爸!妈!”哥哥大叫,“好消息!”
  我低下头,我的眼泪尽滴在台布上,花上,花盆上。
  人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看辛蒂这种女孩子,看她!搅成这样,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就差没抽鸦片,居然还嫁得个才貌双全的丈夫,会有这种转机!
  是的,他们会这么想,他们会妒忌得发绿。
  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辛蒂,我,只要喜欢,随便可以跟谁上床的一个女孩子,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
  爸妈得知了消息,雀跃不已。
  然后莉莉来了。
  她昨夜,或是今早,答应来看我的。她常常做到答应过的事。她是个好朋友。
  “恭喜恭喜。”她说。
  我笑了一笑。我与她坐在一个冷静的角落里。
  莉莉问:“他很有钱,是不是?”
  “有钱?不见得。他又买不起一百八十万美金一只的明朝花瓶。又不能供我住一层堡垒。有什么钱了不愁吃饭就是了。谁又愁过吃饭了?”
  “你别折了福了,还说这种话。他爱你,那还不够?”
  “是的。我也爱他,在某一方面我爱他,当风把头发吹到我脸上,耐心的替我拨开,当他欣赏我,当他微笑,当他说他爱我,我也爱他。但是我老了,我们认识迟了多年。像梦一样,最后抓到了,一点也不像梦了。”
  “辛蒂,做人一向不是做梦。”
  “别人的梦总是可以成真的。”我看着莉莉。
  “那只不过是少数的幸运者。”
  “或许。”
  “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很高兴才是呀。”莉莉说。
  “莉莉,你要不要听一支歌?我想唱一支歌。”我说。
  她耐心的说:“好的,辛蒂,我实在不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但是你既然想唱,你唱吧。”
  “谢谢你。”我说。
  然后我开始唱:
  “我所有的忧愁,只有耶稣知道,我所有的烦恼,只有耶稣如道……”
  “我不明白,辛蒂,发生了什么?”莉莉苦恼的问。
  “有时候想想很安慰。”我说,“有时候走过幼儿园,听见那些小孩子,拉大着喉咙在唱:‘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圣经上告诉我。’我常常爱听这首歌,因为句子重复,听了就舒服,在下午的太阳灰尘里,真的得到了安慰。”
  “辛蒂,你怎么了?我不反对宗教,但这么多人爱你。我爱你,你哥哥你父母,还有你未来的丈夫,辛蒂,你怎么搅的?”
  “谢谢你,莉莉,谢谢你做了我的听众。”
  “我不明白,辛蒂,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谢谢你听了我这些疯话。我要去医院了,我要去看家明。”
  “你自己也得睡一觉才是,他又没大碍。”
  “我不要睡。”我说。
  莉莉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什么才可以使你快乐?”
  我摇摇头,“我无所求。”
  “坚?”
  “不。坚完了。我打败了他。他一文不值了。”我说。
  “什么可以使你快乐?”莉莉再问。
  我微笑,“我要去了。”
  我吻了她的脸。
  她说:“好好保重自己。”
  我点点头。
  家明很快的出院了。我们都没有见到坚。我们为举行婚礼很忙。最忙的是父母亲。他们面子十足的指挥一切,因为家明没有长辈。
  房子家私都是现成的,在这方面我是一个随和的人。我们买了结婚戒指。我还是穿粗布裤,但是两只戒指配粗布裤都很自然,奇怪。我不大明白。
  家明很兴奋。他跟着我,拉着我的手,永远不放松。
  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的左手拉着我的左手,我们只有一只手拿筷子拨饭。
  妈妈说,叹着气,“他真是前世欠咱们辛蒂的。”
  他没有主宰,一切听我的。可恨我也没有主宰,我们永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坚仍然没有出现。
  我与家明都没有提到他。但他的影子不会消失。
  我不愿披白纱结婚。我觉得不配穿白纱。我知道我是什么。这年头野鹤结婚都上教堂找神父披白纱。我倒觉得我不配。我们只去注了册。也没有上酒楼。我只有莉莉一个朋友。什么酒席。
  爸妈有点失望,但是他们在报上又登了一段广告。报纸广告如果没有父母这种人支持,恐怕要赔本的。
  于是我们收到了很多礼,很多贺卡。天下如果没这种人,恐怕商店也是要关门的。
  家明需要我。他真的需要我。他待我像一个浮于,他是一个将溺的人,要紧抓住我不放,我是他唯一的救星。他还是那么耐心。他喜欢我穿的衣服,我头发的样子,甚至我抽烟、喝酒。他爱我。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那么弱的一个人。
  他腕上那一条疤是不会褪的了,他把手表盖在上面,没有人看得出来。没有人。
  噩运才开始呢。我知道,我很明白。
  有人送了一样礼来,一只丝绒盒子。没有卡片。我的心开始狂跳,手心开始冰冷。我看看家明,他比我还害怕。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打开盘子。
  是两只十字架,一大一小,一对儿。在十字架后面刻着我们的名字,年月日。十字架中央镶着钻石。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我知道。家明也知道。
  坚。
  真够讽刺。
  送我们十字架。
  我害怕。
  我把盒子搁在一旁,饭吃不下去了。
  妈妈很喜欢,怂恿着我们戴上。
  我们只好挂上。
  然后有人按铃,在闹哄哄的亲戚朋友当中,佣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坚。
  是坚。
  粉红色的衬衫,全身黑,一只金表,一条金表链子。他在微笑。
  家明握紧了我的手。我握紧着他的手。
  我连一个微笑都逼不出来。
  他不肯放过我们。
  然后他走近来,他自衬衫底下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下坠着一模一样的一个十字架。家明别转了脸,他抓得我的手发痛,他的手颤抖着。
  忽然我笑了。
  “欢迎你来,坚,欢迎你。”我说。
  “我晓得你会欢迎我。”他把十字架放回衬衫里。
  我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和的。我镇静下来,毕竟我是胜利者啊,无论胜利得多惨,我还是胜利者啊。
  “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坚笑问。
  “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如果你来看家明,你也会见到我。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坚,中国人说的,爱屋及乌,家明是屋子,我是乌鸦,对不对,坚?”
  “你是魔鬼,辛蒂,这只十字架真配你。”
  “谢谢你。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得到了你,通过家明,我还是得到了你。”我说。
  家明在一旁听着,他呆视我,脸色渐渐变白。
  “对不起,家明,对不起。”我说,“坚,你要与家明说话吗?我要过去那边聊一下子,马上过来的。”
  家明不肯放我的手。
  我柔声说:“家明,你不明白吗?我们都是没有救的人了,家明,你放心,我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的。我们的事,没有人会知道。我爱你,你是明白的,现在让我过去一会儿,你与坚说几句话。”
  “你为了他……才与我结婚?”家明的手冷得出奇。
  “但是你需要我,不是吗?这很公平,家明,很公平。”
  “但是难道我们不能逃避他?远离他?”
  “你能吗?”我问,“不一定吧。我?我要他要了十年了,家明。他却不能没有你。”
  “辛蒂——”
  我垂下了眼睛。“家明,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家明,一切在乎你。”
  “辛蒂。”
  “坚,”我说,“对不起,事情只好这样了,对不起。”
  坚说:“很公平。我们各人都得到了要的东西,很公平。”
  我有一种歉意,我对不起家明,我骗了他。但是他也平静下来了。他说:“辛蒂,谢谢你,我明白了,至少我得到了你,我没有好怨的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我走开了。
  亲戚来围住我,祝贺我,那些女孩子的面色是艳慕的,妒忌的。那些太太平时没好脸色给我看,这一下子很想补救一下,都眉开眼笑的。
  我拿着酒杯子,远远的看着家明与坚。他们渐渐松弛下来了,在细细的谈话。坚真是坏人吗?这年头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坚不坏,家明也不坏。至于我,我不能论断我自己,那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嫁了出去,家明娶到了我,坚还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关系,真有点滑稽吧。但是我们都很开心。尤其是我,我心平气和的想:我得到了坚,坚是我的了。
  我请他来食饭,他一定会来,我打电话给他,他一定会接。
  我微笑。
  我再走回去,家明握住了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
  我把另外一只手串在坚的臂弯里,我向他笑了笑。
  他说:“家明也该结婚了。”
  我还是微笑。
  忽然之间妈妈来跟我说:“辛蒂,电报!”
  我接过了电报,拆开来一看,合上。
  “谁的电报?”家明礼貌的问。
  “我的女朋友,丹妮尔,你记得她?”我问,“那张照片漂亮的女孩子!她想念我,这几天她就来东方,而且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去了,这没有问题吧?她人长得好看,也很能干。”
  坚看着我,“她喜欢东方?”
  “她还没来过。”
  “这倒是难得,那么是特地看你来的了?辛蒂,这里的女孩子都恨你人骨,难为你倒在外国认识朋友,是容易点。”他笑说。
  坚看牢我,我也看着他。
  我说:“丹妮尔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如果她来了,我们一块儿去接她。”
  坚说:“辛蒂,你还有什么花样,也趁早都说了吧。”他笑。
  “没有了,家明。你晓得客厅里那个玻璃茶几啊,白玻璃不好看,我们换一块茶色的,好配那窗帘。你说好不好?”
  家明说:“好好。”
  哥哥走过来说:“你又在欺侮家明了?你当心点。”他也在笑。每个人都在笑。
  连我都在笑。做人嘛,脸上总得挂个笑,面子要好看、干净,底下是怎么一回事谁瞧见了?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要是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吃了那么久的亏。我不会寂寞了,我有家明,我有坚,丹妮尔来看我。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会很好。至少在表面上看去会很好,那还不够?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9 10:49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水美泠
会员

连我都在笑。做人嘛,脸上总得挂个笑,面子要好看、干净,底下是怎么一回事谁瞧见了?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要是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吃了那么久的亏。我不会寂寞了,我有家明,我有坚,丹妮尔来看我。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会很好。至少在表面上看去会很好,那还不够?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看最后这段 这是不适合睡前看的

__________________
幽默是最招人喜欢的~~

2003-12-29 10:50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水美泠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柴郡猫
资深会员

乍一看。。。我当是贪心说的。。。

__________________
妖~

2003-12-30 01:28 PM 发表 | 举报这个帖子 | 查看柴郡猫 的IP地址 | 编辑/删除 | 引用/回复


所有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现在时间 06:22 AM 发布新主题    回复主题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显示可打印版本 | 将本页发送给朋友

论坛跳转:
 

论坛状态:
你不可以发布新主题
你不可以回复主题
你不可以上传附件
你不可以编辑帖子
HTML代码禁止
vB代码允许
表情符号允许
[IMG]代码禁止
 

1999-2022 ASWECAN · 请尊重知识产权 本站所有内容不允许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