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要回家。
他说你的家在哪里。
我犹豫了一下。我想如果我说我不知道那么这段对话就太媚俗了。可是我的确不知道。我想着我的家的时候脑海里就凝固着很多个碎如阳光的片断。它们快速地融化然后蒸发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我说，我不知道。
他转过脸来，露出黄色的大牙齿，鬼魅地笑了一下。你当然不知道啦，所以我要带你去找。

于是巨人就背着孩子满世界地跑。
这时候我看到清冷的月光在土地荡漾。它们淋在我身上并且不停地晃啊晃晃得我头晕眼花。我坐在巨人的肩上如同一只生长在抹香鲸背上的棕榈。巨人跑动时扬起的长发乱七八糟地拂在我的脸上。我扭头看着那在地上荡来荡去的月光。我使劲地抹了一把脸。我说：
扫帚

巨人跑了很久。每次他经过一幢房子的时候就问背上的孩子，他说，这是你家吗？我朝窗子里面看了看，我把吮着的大拇指从嘴里取出来。我说：不是。
于是巨人就只好继续跑下去。奇怪的是路上并没有见到过一条河。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渴。巨人对他说：
孩子。不要哭。你乖。我带你回家。
我抹了抹眼睛，我说我渴。我要喝水。
这里没有水。我们走过的是记忆。记忆是不准流失的。它干巴巴地生长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魑魈魍魉。它们拒绝苍老，永不枯萎。巨人的声音清丽柔和却又充满磁性。他把唇凑到我的耳边，昵喃声如归巢燕雀。
那是你以后会拥有的记忆。那是你的将来。

于是孩子看见一棵迅速成长的桦树。它快乐得枝摇叶动，它不断地抽芽长干，它张显着它的骄傲，它魔术般地自由而冷漠。然后它以和它的成长一样快捷的速度被摧毁。崩溃得绝决而超然。苍老却毫无怨言。

我咯咯地笑了。太有趣的景象。我已经忽略了我的口渴。我吮吸着我的指头，我用童稚的声音说：它开出了红色的花朵。
巨人低低地叹了口气。你只剩下那朵花了。
巨人转过头来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我觉得他的大嘴简直要把我的脑袋整个吞进去。

我们继续走吧。
我们继续找吧。
我要回家。


整个晚上巨人一直在跑，或者不时地停下来问我是这里吗你的家是这里吗。我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我无法拒绝那开在桦树上的花朵，它对我的脑子威逼利诱，然后死命往里窜，直至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空间。
死去的蝶翼般残碎的花瓣，血一样鲜艳的色彩。
永远不凋谢吗？

可是月亮开始凋谢了。这个夜晚即将成为历史。巨人和孩子一样的迷途。

巨人在发现他们已经转回原路时终于停了下来。巨人停了下来。于是悲伤无声地吞没了他们。
巨人把孩子从肩膀上取下来，自己靠着一堵旧泥墙坐了下来。
天要亮了。巨人说。太阳开出来之前我得回去。
然而巨人很快地手足无措起来。他的眼神是无辜的茫然。
我要回家，我的家在哪里？巨人的泪水砸在地上，湿润了陈腐的泥土。
孩子不说话。

快天亮了。我还没有送你回家。我很累，我不能等天亮。
天亮了怎么办？巨人说。
我爬上他的膝盖。我看着他深遂的眼。
天亮了我们回家。
我说天亮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