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海
——特朗斯特罗姆的《坡顶》
云也退

电梯发出一声叹息
上升，像易碎的瓷器
一个炎日在柏油路上行走
路标耷着眼皮

陆地是通往天空的斜坡
坡顶连着坡顶，没有真正的阴影
借用电影镜头里的夏天
我们飞着追您

晚上我躺着，像一艘
熄了灯的船，停在
离现实恰当的位置，乘客
在陆地的公园里拥挤

——《坡顶》


看海，看诗中的海，有人把海视作大陆的附庸，有人则把海当成了心灵的摇篮。六十年前，七十年前，甚或八十年前，阿尔贝·加缪正在北非的地中海畔呼吸；乔治·塞菲里斯、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在爱琴海的碧波间发现了缪司的踪影；再向北，再北些，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则坐在波罗的海的夜航船上，听着浪涛拍击海岸的声音，凝视着舱里忽明忽暗的灯光——臆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也在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光旁边，望着远方的天空掀起裙裾的一角，努力地把黑暗吸进云彩的那一边去。拧灭灯光，于是，我也成了一条“熄了灯的船”。驻足在这光明和黑暗交错的路口，过去和未来依依作别的长亭，我蓦然发现：原来“现在”只是一个点，我曾经踩的、将要踩下去的每一个脚印，都只是时间在历史幽深的小径上投下的一枚枚光斑：

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
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
而未来的时间又包容于过去的时间。

再度玩味T·S·艾略特，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的影子回旋在脑海里，和着那“四首四重奏”轻轻地吟唱。最向往云彩的自由，然而我无路可退，曾几何时虔敬地受自海德格尔的“此在”，其实所能占据的也无非是脚下的方寸大小的光斑……我没有过去，也不敢预言将来，除了自知捍卫的尊严，我一无所有。“假若全部时间都永远存在/全部时间就再也无法挽回”——人背负得起他曾走过的时间吗？
“现在”的瞬息即逝，大约是世纪的门槛上飘摇在人们眼前的“叹息之墙”了。要守住速度和效率的双重神话，人常常扮演着“忘我”的角色，无意识地把“此在”慷慨捐献给了公众的好评和上级的褒奖，如同一头在旷野上孤独无依的鹿，却在人的围猎中享受到了盼望已久的美妙的自由——自由似乎总是同边界相依存的。然而，时间的公正，时间的不可逆，终于让万物之灵长体会到了存在的困惑：头顶至尊的皇冠，身被至上的荣耀，怀抱至亲至爱的人，我仍然是孑然一身的“裸虫”、苦心孤诣经营着“现在”的高级动物——因为从没有两只脚能同时踩下一个足印；时间接收了一千个人带着一千种思想走入，就留给他们的未来一千种迷茫。

看海，看诗中的海，尽管它并没有出现。海德格尔赋予了诗人以有限追问无限、由此岸泅渡到彼岸的责任，然而恰恰是此岸的扰攘，使得诗人们无法放弃同类的命运去贸然探索世界的本原。“陆地是通往天空的斜坡”，生活总是走向天空的，而不是走向海洋。那没有阴影的天空，或许会给人无穷的遐想，但是诗人并不喜欢。诗人要做的，恰恰是还原天空成为一个摇曳荡漾的影子，托起它的，是那同样湛蓝的海面。“坡顶”，已经是陆地的边缘了；渴望飞翔的人，你，能见到海吗？
特朗斯特罗姆背靠着波罗的海，让生在长江入海口却无缘一见海洋的我艳羡不已。这一段长长的、微屈的蓝色有如母亲的手臂，轻抚着北欧冰雪大地的心脏；千百年来，陆地在母亲的歌咏声中安然入眠。我羡慕诗人能从坡顶进入大海，自己也化作一叶扁舟，熄了灯——它沉默着，沉默地望着陆地公园里的喧闹和恐慌。在诗人的眼里，通向天空的坡是尘世的求索之路，海则是沉思的港湾——天是召唤闯荡者的，而海却是可以皈依的。他分明是在告诉我：人只有在喧嚣的极点才能学会沉默——或许也只有在这个临界点，时间构筑的“现在”困境才有望得以突破：人能够把“现在”与“现实”轻轻剥离开来，让海去溶解时间。诗人相信，沉默能留住“现在”真正的财富；沉浸在现实中以至不能自拔，不啻是一种挥霍。
感谢造物主赋予人的沉默的能力，它是一个不愿把思想的能力随意抵押出去的人的最后的倚仗。“一艘熄了灯的船”，诗人的胸中总是怀着海的，就像加缪在《局外人》中描述他的地中海，就像塞菲里斯在《航海日志》里描写他的爱琴海。也许海的妙处，就在于它以无止境的流动拓展了时间的空间纵深、延续了空间的时间维度，会思想的人，因此而获得了“第二条生命”。

音乐向来都是诗歌的最好辅佐，而在诗歌中我喜欢纯粹自然的景物，人为的风景造就太多的颓废和苦涩，就如在萧声中融合了爵士鼓点。
而大海于诗歌的意义，犹如海边的，散落的，没有规则的，美丽的贝壳。
由此，人们演化为一种传说。

剑客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