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内心狂热的人，渴望有一天在街头裸奔。
但我外表冷漠，冷得让自己都时时颤抖。越是颤抖我就越是沉声告诉自己，小心着凉，裸奔会感冒。
可是我还是经常感冒、发烧，也许是内热释放不出的关系。或者用另一句话也可以解释，那是我去年扮圣诞老人给同学送礼物时听到的，一位比我高一个头的女生摸摸我头上戴着的小丑般的帽子，从我手里接过一双包好的高跟鞋时说了一句，这世界很搞笑。
那夜大约11点，天开始下起了雪，整个城市的街上不见几个人影，雪花静静地落在冷落的门庭前，飘到紧闭的玻璃窗上，我穿着一身圣诞老人的衣服，踏着我那辆破旧的“永久”牌28寸自行车，挨家挨户给同学们送礼物，口中默念着，这世界很搞笑。
我不想交待我是如何立志成为一个圣诞老人并最后如愿以偿的过程。青春期和更年期一样，是什麽好事、坏事都做得出的年龄阶段。况且我家境太富裕，袋里、兜里的钱太多，一年散一次，搞搞迷信，消消灾。
去年国庆期间，我就开始着手准备，我那位忠心耿耿为了我家钞票的家仆奉我的命到裁缝店为我订做了一身圣诞老人的工作服。我还根据平日的观察，为同学准备他们最需要的礼物，礼物不很贵重，表表心意即可。大致就是铝合金拐杖、宜而爽尿布、比基尼芭比娃娃之类。我不否认这些礼物有戏谑成份，而我原本就不是个地道的人，这点虽然别人，不说我也知道。
我经常喝酒，无聊透顶的时候也抽烟，外出的时候酒壶和火柴是随身带的。我喜欢接近于本质的事物，受不了金属罐头那毫不令人兴奋的色泽和打火机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我虽然有一辆崭新的“奔驰”轿车，但仍然只是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就这点看来，我不愧为一个时代的落伍者。
圣诞快乐。去年的圣诞我把这句话说得炉火纯青。我甚至尝试了用颤音、波音、乐音、噪音、呻吟、欢吟等等方式来表现这句话的深刻底蕴。说得礼物接受者目瞪口呆、如痴如醉、神情呆滞、行为诡异，竟然连谢谢都没有说，就从我手里夺过礼物，转身用手关门，“砰”！我则捂头后退痛嚎：“哎哟……”
1点47分，送完第五十六件礼物，只有一个同学家还没去，礼物则一件也不剩了。雪下得很大，灯光很暗，我把车靠在路边，提起酒壶，自灌自几口，然后擦亮火柴，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头变红像要爆炸，我漠然地注视着烟头，慢慢地变暗，烟灰飘落。
痕，唯一一位我无法为她准备礼物的女孩，唯一一个我明明爱着却不敢对她开口的女孩。因为爱而对她失去判断力。我觉得她几乎无懈可击，什么都不缺，除了一文不值的爱情。那还有什么可以让我送给她呢？上帝啊，看来我只有请你让我把你送给她了。
“嗖~~~~~~”猛地刮起一阵风。仿佛天遣。
我打了个寒噤，假白须上铺了一层雪。烟烧了一半，灭了。酒劲似乎不够烈，于是又开壶盖喝了两口。
踏上自行车，往痕家里去。仅以一个圣诞老人的身份，虽然没有圣诞礼物。
她屋子的灯光透出窗帘。2点03分。我把没有撑脚架的车子轻轻按倒在地，清了清嗓子，舒舒筋骨。雪已经开始积了起来，路面慢慢变白。
用习惯的方式敲门。第一轮一下，第二轮二下，第三轮三下，依此类推。敲到第六轮的第四下时，痕打开了门。
她穿着印有可爱的卡通动物的睡衣，手上捧着一本书。村上春树的《舞！舞！舞！》。跳舞！不停的跳舞。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有没有意义，意义那东西本来就没有的。
我的拳头伸着，顺势张开，刚想说“嗨。”
“圣诞快乐！”没想到被痕抢先说了。
“这话本应该是我说的。不过既然你说了，我也就懒得再重复。今天说了56遍。”我的声音故意装得哑哑的，怕她听出来。
“我以为会是羊男来敲门。”
“那个现实与非现实的接线员？”
“嗯，本希望是他。”
“哦，让你失望了。”
她重重地摇了摇头，笑着说：“是你也不错。同样离现实有差距。”
确实，在这个城市里，哪见过一个像我这般模样的圣诞老人 ，说远离现实，当事人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努力把人物表现得现实些。”
“比如……”
“比如，我可以让你感受我的拥抱。”
我交待过，我不是个地道的人。我早已想过以圣诞老人的名义得到她的拥抱是完全可行的。
“不，想让你带我出去逛逛。”
比起接受拥抱，这个回答似乎更应该让我满意。
我假装犹豫了一下，说：“外面天冷，去多穿些衣服。”
“嗯！”她高兴地跳了两下，拍去我雪白假胡子上的雪。转身蹦跳着进了内屋。
一支半烟的功夫，她走了出来。淡白色的休闲裤，鲜红的粗线毛衣，还带了一顶和我一样奇奇怪怪的帽子。
她坐到我自行车后座，手自然地搭在我腰上。
“圣诞老人也抽烟，总不见得也有烦恼吧？”
“当然有，出门前和老太婆闹别扭了。”
“圣诞老太？说来听听。”
“想想……嗯，事情是这样的……”
我带着她，游荡在飘雪的夜的城市街头，方圆一公里的路上都留下了歪歪扭扭的胎痕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后来我把车停在了一块空地。痕从车后跳下，搓着手。她的帽子和衣服上落满雪。她说我也是。我们就互相把雪拍去了。靠近她的时候，闻到一股咖啡香，像是Guatemalan Antigua，但又淡了一些，比起Mexico，似乎又浓一些。
我呆呆地凑在她身旁，很陶醉地呼吸着。雪的清凉和咖啡的香醇。
她好像发现了我的不地道举止，说：“从小就有的味道，怎么洗都不会淡。”
我猛然回神，故作镇静地说：“我几乎要被陶醉。”
“哦？”
“呃，别不信我！”
“哦。”
“唉，算了。我认了。真的被你陶醉了。”
“嗯。”
她转过身。我低下头看雪地上两人的影子。沉默良久，雪的白色笼罩整个世界。纷飞。真是形容得不错。好像跟着雪的节拍翩翩起舞。
“礼物呢？圣诞老人不带礼物，怎么想都不很像样。”她忽然转过身来问。
“礼物，实现你的任何一个愿望。只要是有可能办得到的。”
“嗯。”她想了一会儿，“我要雪人会说话，会思想，会陪我跳舞，会让我爱上他。”
“呵。”我自觉笑得有点无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尖端科技的玩弄着也不可能轻易地办到。“那么，允许我现在就开工？”
“嗯，如果不绝望的话。”
咬咬牙，为了圣诞老人的职业道德，为了男人的尊严，为了爱着她的我本身。不管如何，绝望是万万不被自己原谅的。想起那本《舞！舞！舞！》。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
我在原地蹲了下来，抓一把雪，捏得紧紧的。
痕不再说什么，也蹲在我的边上，把一把一把的雪往我手里塞。
从没堆过雪人，这才知道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4点23分。雪人有了身体和脑袋。没有嘴巴，更不用提开口说话。
痕倚在我肩上睡着了。我很不地道地吻了她的脸颊。然后我把她轻轻地唤醒了。她望着眼前两个堆在一起的圆球，良久。
“其实，我不喜欢雪人。它太苍白了。我喜欢的雪仅限于它处在纷飞的状态，这样我才能感到它的生命力。雪人若是有这种生命力，我想我也会喜欢的。”她淡淡地说。
“可以用你的心赐予它生命。”
“意识能动？”
“不确切，就是，比如把自己置身于童话中。”
“会精神分裂的。”
“同意，但别无它法。”
又是沉默。
“想回家。”
我没有回答。我负有深深的愧疚感。作为一位相貌堂堂的圣诞老人竟实现不了一个女孩子的愿望，况且这女孩子是爱着的人。她是该走了。正如我之前所想的那样，我给不了她什么，什么都给不了，尽管我一心一意要把一切的一切都给她。
但是，无能为力，事实如此。这世界很搞笑。
她慢慢地站起身，俯身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很快乐的圣诞节。”
“嗯……”我觉得有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头盖骨，敲出一个洞，思想在流失，系统出现混乱。嘴巴动着，却没有声音。或者嘴里发出的声音，用自己的耳朵却听不见。
痕很茫然的看着我：“你冻坏了吗？”
怕是冻坏了。仍然听不见自己回话的声音。
她把手放在我的额上，一阵温暖袭来。7秒种后，暖器关闭。痕转身，走开了。一团鲜红的火焰。
我爱你！！！！！
气流扭曲着卷向火焰，却加快火焰离去的速度；振动强烈却不闻丝毫声响。有违常理。
红色消失在惨白的视野里。我，一个圣诞老人，在一个圣诞节的凌晨，瘫坐在空地上，边上堆着不成形的雪人，天空还落着棉絮般的雪。搞笑！
我一直没有动，慢慢地感觉自己就要成为神话了。天大概亮了起来，有人开始走过我的身旁。痕呢？还在睡觉吧。她该来看我的。她说过要我送她的礼物，如果她来的话会得到的。她应该让我和她说话，为她思想，陪她跳舞，然后爱上我。我真的做到了。一个有生命的雪人。我自己。
冻僵的我是被一位清洁女工发现的。
她把我交给了民警，民警把我带回了警署，联系到我的父母，把我送到了家，父母一会儿又把我送到空地附近的医院。好大的一个圈子里，我早已恢复了知觉，但是医院还是夸张地开了许多药，治感冒咳嗽的，防痴呆弱智的，抗癌细胞艾滋病毒再生长的，大致如此。还吊了盐水，验了血，拍了片子。搞笑！
去年的圣诞就这么过去。像是拍荒诞电影一样。雪景怕也是技艺高超的场景设计者的杰作。
之后居然会没有生病，照常去学校上课，见着同学，见着痕，一如既往地展现冷漠。我几乎不和人说话，也没人愿讨没趣来和我说话。我存在于这个集体又不溶于它，孤独而自在地过日子。
不知不觉已将近一年过去了，下星期的今天，又是一个圣诞节。我把礼物分好，并吩咐我的家仆把那套圣诞老人服又找了出来。这位老人好心地劝我今年别这么干了。我不愿多费口舌，用钱堵住了他的嘴，并且告诫他，不许把这事告诉我的父母。因为只要他不说，分居两地的父母一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很少过问我的事。
是该让积蓄了一年的狂热释放了。
我要扮做圣诞老人，独自骑着破落的自行车，在城市的夜路，挨家挨户地给同学们送去带有戏谑性的礼物。我要一轮一下，二轮二下，三轮三下地敲痕家的门。我要抢在她之前说：“嗨，圣诞快乐！我不是羊男。”然后，叫她换好衣服，坐上我的车后座，我把她带去空地。最好又恰巧大雪纷飞，我会提议：“推个雪人吧！”在随后抓雪揉球时，我将慢慢告诉她去年我按她的愿望做出的雪人。当她将信未信的看着我，我将去掉圣诞老人的装扮。不用看她惊奇的表情，我要把她紧紧搂入怀中，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爱她。之后只剩下等待，等待一个结局。
(1) 沉默。过了一会她独自离开。
(2) 她哭着叫我穿上圣诞老人的衣服，说：“永远做我的圣诞老人，好吗？”
(3) 她吻我的脸颊，说：“那天就知道是你了，你知道我走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力交瘁？”
要是作为小说的结局。(1)太让人云里雾里。(3)太完美。(2)会比较合适，至少可以赚点同情分，或者泪水。
但是事情发生在现实中，（3）无疑是最佳的企盼。希望真的是这样。
不管结局如何，我渴望这么去做，就像渴望在街头裸奔。
圣诞节，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