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六个小时：望着偏西的日头，他这样想着。
老乔治的铁匠活做得非常精细，从他那里出来的每把锄头和每块马掌，在送到买主手里之前，都要被锉刀和砂轮打磨上三遍。然而现在他脚上所戴的镣铐显然不具备这种优点，翻卷过来的生铁毛边完全被保留了下来，在他从旧马棚走到仓库的这段距离里，就轻而易举地割破了他的脚踝。
土壤里的蚂蚁和不知名的小虫享用着他和泥水混合在一起的血液，幸而这里不是森林边上那块水田——两周前在那里耕种的时候，蚂蝗几乎将他吸成干尸。除了脚踝上的伤口，肩膀处也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凡有地方被反复磨破，必然如此：血液刚渗出来的一段时间感觉不到太多痛楚，而当老皮新痂被又一次挫得粉碎时，你的感官就会像火焰一样升腾起来。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戴在他头上的那顶“王冠”给他留下的印象。那是一顶真正的“王冠”，犹太人给基督戴过得那种，荆棘是前一年采下来浸油风干的，坚硬而富有弹性，大小与他额头的直径相同。当正午的太阳曝晒在他身上，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的时候，他几乎感到那顶荆冠要进入他的脑子了。如果真那样，就好了，他会成为一个“植物人”，也就有充分地理由要求浇水。然而这没有发生，于是玛蒂尔达，壮硕的长着一头红发的玛蒂尔达，在他连续工作七小时以后哀求一口水的时候，把整整一瓶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冰镇啤酒倒进了地里。
刚才提到了旧马棚和仓库，有必要解释一下。旧马棚是他晚上就寝，或者说，他睡觉的地方。那地方自从“帖木儿”死了以后就没有马住过，当然，更没有人住过。“帖木儿”是一头高大的黑色勃艮第种马，它是如此地强壮，新陈代谢是那样旺盛以至于它的“居室”如果两天不打扫的话就没人能进得去。而负责照顾它的小波尔显然没有站好最后一班岗，一个月以前像牲口一样被送到“帖木儿”卧室的他，看到的是泥泞的草堆和发了酵的马粪。他本来想把这地方清理一下，然而每天的耕种以及帮四十头马匹清理马棚的工作使得他毫无多余的时间和体力清洁自己的“棚”。每天结束工作返回这里的时候，他对着黑不隆冬的草堆倒下去，含混着腐烂气息的臭味还没钻进鼻孔，他就睡着了。
仓库自然是对方工具的地方，每天他都要到这里领取他的装备：铲子、锄头、犁、粪叉，以及一对用四十磅铁箍起来的水桶——庄园里有水渠和汲水设备，然而他们依然命令他到一哩外的河边去打水。每日五次。铲子倒是全新，旧的那柄被他不小心弄折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把铲子用了十一年还是很结实，这是诺里撕，小波尔的叔叔，用那断折下来的木杆狠狠揍他时，他所感受到的。
想这些使他分了神，诺里斯的鞭子迫不及待地就落了下来，在他很再难找到一块好肉的背脊上又留下一道血痕，当然，很快就淹没在那些业已存在的杂乱无章的线条中去，变得不可辨认。
结在背上的盐花使伤口变得异常刺激，而粗糙的绳结在加重这一过程。他以为自己会麻木，然而没有，这一过程一再地重复着。他开始明白为何没有牛喜欢拉犁这项工作了。

终于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当然，是别人的，不是他的。总算田里的工作可以停止，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劈柴而已。庄园里储存了足够的煤，然而一个月来全部供热都依靠他的柴火。他有些庆幸，这不是冬季，不然火炉和热澡盆会让他的工作量加大数倍。但不利的情况依然存在：斧子早已锈蚀，磨刀石却被玛蒂尔达拿去垫她那张短了一条腿的桌子。
这个肥胖的女人，也许已经开始从对他的折磨中体会到乐趣。他想着。记得她曾看着他长大。也许每颗母性的心背后，都躲藏着一个魔鬼。

客人的来访的时候，他正注视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白皙柔软，现在却布满了新结的老茧和淤青，还有不少杂乱的伤口。正在流血的那个，是斧柄上木刺的杰作。那不是单独翘起的不服者，而是一大排刺，或者说，木头的伤口，它们从他的食指上匆匆划过，留下一道粗糙翻卷的裂缝。血液几乎在第一时间内涌出来，痛觉倒要迟一些。伤口周围的一小片皮肤在红色的衬托下显得尤其雪白，他久久注视那里，似乎第一次看自己的手。
今天的客人是好心的克里扎罗家的姐妹，她们是一个月来第三十位被邀请到城堡享受晚餐的农户。她们都是善良而又苦命的人，一个恶棍曾将姐姐爱玛培育数年的花圃在一夜之间完全摧毁，还夺走了她所有的母鸡和鸡雏；而容貌娇好的妹妹罗丝，更是在守林人的木屋里受到他的威逼强暴。姐妹两人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她们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享用晚餐，多少是一种意外的补偿。在那里她们将受到最好的款待作为安慰，并且，可以在他身上用任何她们想得到的方式，来求得平衡。
这是城堡主人对她们的馈赠。
然而她们却并不习惯，在随时可以拿到刑具的房间里，面对破烂不堪的他用餐。尽管玛蒂尔达一再怂恿，她们仍然不敢用凶暴的态度对待他，也没有对他表示同情，只是惊恐地注视着在一旁唯唯诺诺的他，似乎他是某件不可接近的东西。而他的表现也有些市场，看着克里扎罗两姐妹他不由自主地打颤，最后把黄油掉到了地上。
玛蒂尔达找到了机会。“舔干净！”
他条件反射地跪倒在地上，却直立着脖子，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按照她说的去做。玛蒂尔达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摁倒在地上，再踩上一只脚，把他的脸完全摁到地面上那堆黄色胶质中。爱玛和罗丝惊叫起来。噪声引来了“忍者”，这是一条说不出种的杂色狗，因为特殊原因被主人留在城堡里。它曾在他挑水回来的路上不只一次地袭击过他，现在，又冲进餐厅和他争夺地板上的黄油。
玛蒂尔达哈哈大笑起来，用鞭子制止他后退，“去抢呀！抢！像狗一样抢吧……快舔！快……”
他的眼睛发红，喉咙里发出呼哧声，克里扎罗两姐妹在一旁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玛蒂尔达持续的辱骂和鞭打使得他异常激动，当他最后终于把“忍者”摁倒在身下，并伸出舌头舔食着地板上混杂着狗毛的黄油时，一种间断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并且渐渐变成和呜咽不可分别……

时针指向了十二点。女管家玛蒂尔达庄重地端着烛台对他恭身行礼，请教他今夜愿穿那件睡衣；小厮波尔低着头走进来报告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他高傲地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玛蒂尔达会意地退下，到厨房告诉那十二名等待至深夜的厨师，他们有五十分钟时间准备好领主的晚餐。在她将要退出房门的时候，他叫住了她：“玛蒂尔达。”
“是的，大人。”
“你做的很好。”
“能让您快乐，是我的最大满足。”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期待着你更好的表现。”
“是的，大人。”

差点忘记说了，我就是“他”，德·西瓦子爵，全喀尔布斯的领主。把一天的日程记录下来，是一个月来我每天必要做的工作。在平常那些只有舞会和狩猎的无聊日子，翻看这些日记，是能够给我带来满足的唯一消遣。
美妙的夏天，不是吗？

用句雷风东北人的豪言壮语：妈的！

叙述身份的再确定：（